消息傳到葉赫時,我整個人都懵了。
雖然早已知道曆史上的努爾哈赤骁勇善戰,一生之中打仗戰無不勝,所向披靡,九部之敗早在我預料之中,然而當聽到布齋身亡的噩耗時,在情感上我仍是接受不了。
雖然與他相處僅僅半年,雖然他曾經把我當作籌碼以換取政治聯姻,但是他畢竟是我阿瑪,是我人生裡真真切切第一次喊出口的父親。
面對他的死,我不能不心痛悲傷。
數日後,僥幸從戰場上逃脫的那林布祿帶着布齋的屍首回到葉赫。
當時的我被阿濟娜扶到前廳,隻覺得兩腿如灌了鉛水一般難以拖動。
隻見滿身狼狽的那林布祿老淚縱橫的扶着棺木,而布齋的長子,也就是我的哥哥布揚古,從我身後飛快的蹿了過去。
棺木并未合蓋,幾乎在他撲到棺木上的同時,一聲悲鳴哀嚎從他嗓子裡迸發出來:“阿瑪——”
我感同身受,内心隐隐作痛。
布揚古在大叫一聲後,一口氣沒緩過來,竟閉着眼昏死過去,腦門重重的磕在了棺木的尖頂上。
那林布祿抱住他失聲痛哭:“布揚古啊!
你阿瑪死得太慘了……努爾哈赤那個卑鄙的家夥,竟然将你阿瑪的屍首砍成兩截,隻肯歸還一半給我們!
他将你阿瑪另一半屍身挑在城頭上當作戰利品來炫耀……”
布揚古臉色煞白,咬緊牙關身子微顫,我從未見他有過如此可怕的表情,但是隻要一想到努爾哈赤的嚣張與得意,我便渾身戰栗。
痛哭中的那林布祿突然在人群裡看到了我,當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時,我不禁一寒,一縷不祥之感油然從心底升起。
“努爾哈赤聲稱,若想要回另一半屍身,除非……”
不要說,不要說……我在心底呐喊,身子微微打顫。
“獻上……東哥……”
我一冷,猶如被人兜頭澆下一盆冰水,徹骨透心的冷。
布揚古緩緩仰起頭來,眸瞳深深的睨着我,那樣期待而又喜悅的眼神,意味着什麼?
他難道真的想按照努爾哈赤所說的那樣,把我……
不!
我退後一步,骨子裡的倔強和反抗意識噌地冒起,我才不要被人當作玩物一般送來送去:“休想把我送給努爾哈赤!
”
布揚古的目光驟然一寒,那林布祿也是一臉責難的望着我,仿佛我剛才說了什麼大逆不道的話。
我咽了口幹沫,随即擺出一副氣憤填膺的樣子,斥責道:“他是我的殺父仇人!
我怎麼可能委身下嫁給一個害死我阿瑪的魔鬼?
我——葉赫那拉布喜娅瑪拉,今日在此指天發誓,他日誰若是能殺死努爾哈赤替我阿瑪報仇,我便立即下嫁于他,絕不反悔!
如若有違此誓,當如此木!
”我拔出随身佩帶的匕首,用力狠狠剁下面前案幾的一隻幾腳。
女真人信重誓言,他們平時說話随意,但輕易絕不起誓,一旦向上天賭咒發誓,都會被看成是一種不可輕易違背的承諾和信仰。
果不其然,我這份大義凜然之氣當場就鎮住了在場的所有人,包括布揚古和那林布祿。
見廳内的一些親族開始竊竊私語,頻頻點頭贊許我所說的話,我手指緊抓着阿濟娜的胳膊,緊張得手心裡全是黏黏的汗水。
天知道我剛才有多緊張多害怕。
幸好我清楚的知道努爾哈赤最終是壽終正寝,正常亡故,他沒被任何人殺死,所以盡管我發的誓言如此惡毒,卻也不用擔心有朝一日真的要去履行諾言。
在這一點上,我畢竟還是耍了點先知的小聰明。
悄悄籲了口氣,我知道暫時我可以不必擔心會再受到叔兄的逼迫而去嫁給努爾哈赤。
甚至托九部之戰的福,我那個未曾謀面的未婚夫布占泰被俘,至今是生是死還是個未知數,這門親事就某種意義而言,可以說已然告吹。
我如今又回複了自由之身,才不會白癡得再次跳進政治婚姻的火坑中去。
從今以後,我要更加小心的維系住我的自由生活,不能再被人任意擺布。
“東哥!
”布揚古感性的走過來望着我,顯然也被我的那些話深深打動,“我不會再逼你嫁給努爾哈赤,但是……你仍需親自到費阿拉走一趟,”他目光悠長深遠的瞅着我,“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是去求姑姑幫忙,還是……總之,你一定要把阿瑪的屍首給我帶回來!
”
僅僅時隔一年,我便又重新沿着去年那條來葉赫的老路,默默的回到了費阿拉城。
城中的景物并未有多大的改變,然而我的心境,卻已比那時蒼涼了許多。
阿濟娜先一步跳下馬車,車簾打起,我彎着身子準備下車時,才猛然發覺,那雙白皙修長的,替我撩起簾子的手并非屬于阿濟娜的。
映入眼簾的是一雙仍舊溫潤如玉般的清澈眼眸,一如記憶中那般,我不由笑了,一掃漫漫旅途中的不快與郁悶。
雖不過一年時間,代善卻明顯長高了許多,眉宇間已有種大男孩的神氣。
他小心翼翼的扶着我的手将我從車内帶出來,在我預備踩着事先擱好的腳凳下地的時候,他卻突然合臂抱住了我的腰。
“歡迎回家,東哥!
”他的呼吸熱烈的噴到我的耳後,惹得我瘙癢難忍的大笑起來。
這個孩子,真是一點都沒有變。
我突然有種乍見親人般的感動,隻為了他這一句“歡迎回家”。
下車後,任由他牽着我的手,他的手指仍是帶着股涼意,好似從來就不會暖的。
我拿眼角偷偷瞄他,發覺他雖然一言不發,眉梢卻是溫柔的帶着笑意。
“姑姑好麼?
”
“好。
”
“八阿哥好麼?
”
“好。
”
“東果姐姐好麼?
”
“好。
”
“褚英……”
他突然停下來,面向着我站定,我沒擡頭卻能感受到他灼熱的目光。
“都好。
”他輕輕歎息。
我緩緩擡起頭,看定他。
變聲期過後,他的聲音低沉中帶着柔和的磁性,就像春日裡和煦的暖風,給人以溫涼的惬意。
我望着他笑:“你好麼?
”
他眨眨眼,手撫上我的眉眼鬓角,終于他籲了口氣,輕柔的笑說:“你能回來比什麼都好。
”
我哈哈一笑,多日來的陰霾情緒在他的笑容裡融化殆盡,我挽起他的胳膊,笑嘻嘻的說:“那你以後可要多陪陪我,我一個人呆久了會無聊,無聊久了就會想回葉赫……”
衣袖下的肌肉一緊,他緩緩說:“我不會讓你無聊的。
”
孟古姐姐搬了間屋子,比原先住的大,是座三開間的屋子,東首進門便是小廚房,屋裡的萬字炕早早通了暖。
我坐在炕上,看着正在悠車裡安眠的小皇太極,孟古姐姐見我一臉倦意,不及和我細聊,便勸我躺下補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