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寂的夜裡,整座城的居民像是事先約好一樣,為了适應三日後到來的黑夜,吃過晚飯後,便早早的躺到床上,進入夢鄉。以緻那陣殺意沸騰,遠勝于前夜的琴聲響起,所有或是沉睡或是清醒的城民皆是齊齊走出了屋外,豎耳傾聽。
遠遠望去,那般場面,好似鬼門大開,萬千孤魂受到召喚,蜂擁而出一般。
聖宮之上,紫倩離開後的書房,無邊冷清轉瞬即至,臉色一點一點恢複如常的王,聞聽琴聲,緩步走到書房之外,憑欄遠眺,仿佛在他眼中,那曲聲已經化為實質般的存在。
莊嚴肅穆,處處透着不可亵渎氣息的玄武府,府門緊閉,府内一幹人等銷聲匿迹,宛若從不曾出現過。唯有滿頭白發的玄淵一人,端坐屋檐,眼神裡是那無盡的慨然,他望着幾乎是懸于聖宮之上的那輪明月,有那麼一刹那的空隙,他沒來由的想着,明月之上,住有何人。
感受到了像是來自遙遠國度似的目光,玄淵微微扭頭,迎着王的視線望了過去,他凝視着,那幕一月一人一聖宮的景象,漸漸讓看透了世間滄桑的他,都不禁有些恍惚不知所以。
一曲廣陵散,于朱櫻手中,奏出了魔琴最初主人,聞之都會憾染的華麗與威風。手指撥弄之間,朱櫻已感覺整個世界唯有她與那魔琴,雖是空空蕩蕩,卻顯無盡逍遙。
連着兩夜聞聽韻味截然不同的同一首曲子,九天宮内,正與婉兒安安靜靜享受着簡單晚餐的鳳凰,滿臉疑惑的起身走到宮外,倚欄平眺,隻是這一次,她的視線總是止不住的飄向城之末端,那模糊不清的聖宮之上。
婉兒雖本是無底海最受寵愛的公主,可她卻天生的一副清心寡欲,不喜聞世事的性格。此刻在她聽來,那曲調也僅僅隻是有些意思而已。于是鳳凰走開後,她平靜的将碗筷全部收拾完畢,這才走出宮去,學着鳳凰的模樣看去,隻不過,她卻不知道該看向什麼地方。
這宮,這城,于她,恐怕永遠無法成為想要的家!
道道劍氣光芒若隐若現,無數身影穿梭于城中,直奔林場而去。城中本已熄了明光準備休息的房屋内,燭光一束接着一束亮起,從鳳凰這個角度看去,仿佛那些屋子,受到了某種指引,亮起燭光,以示助威。
婉兒内心平靜如水的輕聲說道“于九天宮外,俯瞰整個不死城,這般夜景,着實美麗。”
鳳凰聞聽聲音,視線側移,看向婉兒那種時刻散發着惹人不忍傷害氣息的秀美臉龐,小聲回道“再美的景,看上百年,終還是會失了味道。”
婉兒點頭,迎上鳳凰的視線“你,有真名嗎?”
“嗯?”鳳凰一時詫異,随即搖了搖頭“我關于過去的記憶,已經完全沒有了,生活在不死城的百年裡,也隻有王常常會來看望,而他一直喚我為鳳凰。”
婉兒嘴角微微扯動,臉頰之上,兩道淺淺酒窩看上去,動人無比,隻聽她望着城中一道道猶如煙花般閃現的劍光,像是在與鳳凰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一般“人沒有名字,就像腳下沒有土地一般,無時無刻都會感覺沒有根,不知該漂往何處。”
鳳凰聽言,注意力終于算是從聖宮之中,那道渺小人影身上移開了去,她望着婉兒,“要不,婉兒給我起個名字。”
“啊?”婉兒從那煙花般的劍光中回過神來,連忙拒絕“那可不行,名字是要父母給了才算。反正過不了多少時日,你便可以離開,到時候,回到鳳谷,就能夠知道了。”
“鳳谷嗎?”鳳凰咀嚼着那個名字“雖然過往的記憶,已經從我腦中消失,但是對于那裡,我想,我覺得,自己是不願意回去的。”
“什麼?”婉兒頗為驚訝,一時口快,直接将鳳凰的傷痛點了出來“可是你不回鳳谷,這蒼茫天地,何處才能容身?”
鳳凰毫不介意,這樣的事實,她早已知曉的清清楚楚,隻見她莞爾一笑。“婉兒要同我一起離開,不知我受不受歡迎前去無底海呢?”
此般打算,鳳凰其實在心裡思索了很多天,若是換做旁人,她是絕對不會開口說出這樣的話,隻不過通過這些日子與婉兒的接觸,她已是深深的明白,婉兒并不如她之前所想的那樣,對自己有着怨恨,不滿。于是,即使離開,她也不希望失去面前這位百年來第一次可以稱作為朋友的女子。
“你真的願意去嗎?那裡可是比不死城還要無趣的!”婉兒雖然這麼說,但她臉上洋溢的笑容,卻是早已說明了内心的喜悅。
鳳凰肯定的點了點頭,“有婉兒在,必定不會無趣!”
婉兒聞言,高興的望着傳來陣陣打鬥聲響的林場,笑了起來。“那好,就這麼說定了!”。話音落下,她忽然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扭頭看向鳳凰,扭捏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我一直想要一名叫做落汐的姐姐,不知…….”
“落汐。”鳳凰輕聲念了一遍“那我的名字便為落汐了。”
婉兒見鳳凰答應得那般爽快,激動的快要不知如何是好。眼中閃爍着淚花的她,忽然出乎意料的上前抱住了鳳凰。
她想,“或許鳳凰并不知道,我是她渴望已久的朋友,可是她,何嘗不是,這孤寂的人生中,自己早已期盼得到,可以交心的知己。”
于擁抱中,曲聲到了終點,琴聲戛然而止。
不久前恢複明亮的房屋,一道道燭光漸漸暗淡下去,整座城在林場之上那一聲驚天爆炸中回歸到了平靜。
玄武府屋檐上的玄淵,捋了捋長長的胡須,身影微動,躍入府内。
聖宮書房外,王最後看了一眼九天宮紅藥花田旁,相擁在一起的婉兒于鳳凰,轉身緩步走進了那獨屬于他一人的書房世界。
大抵,曲終人散後,唯有鳳凰二人,久久相擁,遲遲沒有躲避那寒意凜冽的黑夜。
直至,一道突兀的呐喊聲響在了紅藥花田。
鳳凰放開懷中的婉兒,循着凄慘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那裡,那道藏于夜色之中的身影,雖然因着浴皿,而無法看清面容。
但是其身那股獨特的令鳳凰不願意聞見的氣息,甫一傳進鼻中,她便是立即知曉,那人影究竟是誰?
可是,那日,春風滿面,意氣風發的鳳仙,怎的落到這般境地!
林場之中,爆裂聲響起之際,一衆劍客身影轟飛的同時,鳳仙隻感覺自己的身子已經完全不受控制的直直往下倒去,那一刻,周身的痛意已是不足為道,她仿佛可以看見意識正一縷一縷的往外抽死剝繭般的消散,目之所及的世界一點一點的傾斜開來,肉身逐漸僵硬。
塵煙彌漫之間,鳳仙都已認命的合上了雙眼,不甘,但卻無不奈何的等待着即将到來的死亡。然而,就在她的身體接觸到地面的那一瞬間,她的耳朵忽然捕捉到了一抹近在咫尺的微弱氣息,像是有人如風一般飄到了身旁。
緊跟着一隻散發着氤氲之氣的手掌快速的伸出,落在鳳仙的後背之上,大力将她托起,使其再度站立起來。
重新直立的那一刹那,不知是錯覺還是什麼。鳳仙突然感覺本已虛脫的肉體之中,力氣逐漸恢複。
鳳仙扭頭想要看清究竟是何人在幫助自己,卻在腦袋剛剛轉動之際,那人纖細的手臂将她那柔弱無骨般的蠻腰攬住,其人身影疾動,連帶着将鳳仙一齊帶出,眨眼間,當耳旁呼嘯作響的風聲已然不見,鳳仙再度睜開眼睛想要知曉是誰救了自己之時,才發現,短短功夫,她已不在林場,而是身處于一條寬度僅容一人通過的窄巷内。
鮮皿滴滴答答的打在地上,劇痛之感于驚愕之中再度襲來,鳳仙艱難的轉身,身前身後早已沒有半個人影。
“到底是誰救了我?會是朱厚派來的?”想着,朱厚的模樣浮現在了腦海中,那樣的想法立即被她否定,“絕對不是朱厚,不管我們之間關系如何,如果他事先知曉今夜我會被圍堵,至少也會說上一聲,讓我早做準備。可是那還可能是誰?”
疼痛宛如實質般覆上神經,促使它們瘋狂的跳動起來,臉上青一陣紫一陣的鳳仙,考慮到此刻自身的情況,便也很快決定不再做無畏的尋找,此時應當盡快脫身為好。
然而雖然知道應該這麼做,但是這裡畢竟是不死城,她在城中的聯絡人隻有朱厚。既然青龍府劍客能夠查明我的身份,想必肯定也是知曉自己與朱厚的關系。
那麼,朱雀府,無法再去。
月色朦胧,鳳仙不管不顧,無奈的靠到了牆上,任由冰冷的磚石刺激傷口,好讓自己保持清醒。
不能尋找朱厚,這易進難出的不死城,此刻對她而言,就是一個巨大的沒有出路的牢籠,黑暗中,鮮皿滴答作響之間,鳳仙着實沒有想到,自己會落到這般走投無路的田地。
遠處,還有行動能力的劍客跑動的腳步聲,一陣接着一陣的傳進她的耳中。
終于,她想起了此時此刻唯一的選擇。
鳳仙直起了身,任由額頭冷汗止不住的溢出,忍着劇痛快步走向了自己從小讨厭的妹妹所居住那九天宮去。
而事實上,做出這樣決定的她,心裡根本沒有底,她不确定将這最後的希望寄托在一個連自己是誰都不清楚的妹妹身上,是否正确。她不知道,如果自己硬撐着走到了九天宮,而鳳凰卻不願收留,甚至還去聯絡聖宮,那時自己又該如何。
不過此情此景,那些顧慮都已不再重要,專挑小道艱難前進的鳳仙對于自己的身體情況了解的無比清楚。
她肯定,如果在接下來的一個時辰内,沒有人來進行治療的話,她這條小命,必然得煙消雲散。
好在神秘人将她放置的位置距離九天宮并不遙遠,即使身體狀況糟糕如她,也僅僅隻用了一刻鐘的功夫便到達了上一次來到的紅藥花田。
眼見希望便在前方,心裡一松懈,傷痕累累緊繃的肌肉瞬間軟弱無力開來,鳳仙的身子在雙腳踏入紅藥花田的那一刻,轟然倒地,無論再怎麼掙紮,都是沒有辦法站立起來。
幾次無助的嘗試無果之後,鳳仙那皿與汗混雜一起的臉上,浮現出了一抹心酸的笑容,她知道自己該要怎麼做,隻是沒想到,一切還未開始前,自己已然淪落成這般模樣。
最終,為了生存,為了保命。鳳仙使出體内僅有的力氣,靠着雙手,一點一點,往前爬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