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極輕地斂衽欠身道:“臣妾恭送皇上!”
皇帝輕歎一聲,回了主帳,輕一擺手,武格和徐乾學一前一後進了帳内行禮請安。
皇帝擡手叫他二人平身,徐乾學才禀奏道:“啟禀皇上,臣此來是受納蘭容若之托,納蘭容若因重病不能面聖,故而托臣将其所編撰《通志堂經解》告成之事上奏吾皇,此叢書收錄先秦、唐、宋、元、明曆朝對經文注解一百三十八種,包括納蘭容若自撰兩種,共計一千八百卷。”
收錄如此齊全,可見此書之可貴,皇帝十分欣慰,颔首道:“這些年容若蟄伏隐居,能潛心編纂書冊,研習學問,委實功不可沒,他到底是忠心于朕的。”
因得知容若病重,皇帝又問:“容若的病情可好些了?”
徐乾學聽到此話,微覺鼻酸,喟歎一聲,從袖中掏出一封奏折雙手呈上,說道:“容若所感寒疾遷延不愈,怕是年壽不永。”
皇帝眉心便是一皺,良久才從李德全手中将那份奏折接了過來,緩緩道了聲:“可惜……”
又吩咐人速速派遣太醫往納蘭府為納蘭容若調治。
徐乾學雖是滿腹文章,卻也是書生意氣,隻同情納蘭容若懷才不遇,對皇帝些微有些埋怨,而高士奇卻跟随皇帝左右,深谙帝王權術,他心中明白,皇帝是當真欣賞納蘭容若才學,隻是皇帝做事極為審慎求穩,納蘭容若之父明珠權傾朝野,這時納蘭容若最好也隻能蟄伏,否則必是言官朝臣攻讦的靶心,納蘭的半隐狀态何嘗不是皇帝的一種保護?
如今索額圖複起,納蘭明珠隐隐有邊緣化的迹象,若他沒猜錯,納蘭容若的重用提拔多則一年,少則數月,如今……也唯有可惜二字能說盡了……
皇帝極少把自己真正的苦處和想法說給朝臣,此刻雖知徐乾學的埋怨,也隻叫他退下。
他看着手中奏折,難免思及以往,納蘭與他年少相識,志同道合,雖則他命納蘭修書有保護的目的,卻也因為惠妃之事生分。
皇帝明白表示出來看費揚古和嶽樂不順眼,納蘭容若依舊我行我素,與這些人私下飲酒筵宴,皇帝不免有些動氣,氣自己引為知己的好友無視他的意思。
“容若到底不懂朕……”想到此處,皇帝心中更添郁郁,擡手将那書信拆開,見上頭寫着:
臣納蘭容若啟奏吾皇萬歲……
其中俱是些愧悔之言,待翻至最後一頁,見末尾寫着,‘至于臣與貴妃之事,實屬子虛烏有,乃小人捏造,幸得皇上明察,不使臣蒙冤,近聞坊間傳言,多提及貴妃有不法之處,臣忝居貴妃表兄,頗知貴妃品性,雖遇事敏感沖動,但能懷仁慈之心。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鳥之将亡其鳴也哀,萬望陛下詳查,珍之重之。’
皇帝心底又隐隐有些不舒服,卻是說不清道不明,隻是忿忿想着,他納蘭容若憑什麼為鈕钴祿氏說話,鈕钴祿氏是她的妃子,他自然會處置,要他操這些閑心。
皇帝一時想起幼年好友病重,一時想起德妃的不諒解,一時又想起貴妃該如何處置,心煩難耐,一甩手将那奏折扔在地上,唬的李德全不敢吱聲。
皇帝雖未明說禁足,可明眼人又如何看不出來永壽宮已一落千丈,永和宮重歸巅峰。
太皇太後安排的宮女素蘊第二日便到了,因尋常也見,倒并不陌生。
她倒是個極和氣得體的人,常年帶着笑容在臉上,說話也是不緊不慢,頗學了一二分太皇太後的從容和謹慎。
容悅的飲食由她和春早共同負責,倒也出不了岔子。
因得太醫囑咐,也常攙扶她往院中逛一逛。
過了夏至便要奔秋日,饒是曾經姹紫嫣紅,也遮不住這頹景。
容悅俯身撿起一朵零落入污泥的薔薇,似乎又想起當初和皇帝在薔薇架下典茶撫琴的情景,這兩株爬山虎還是她懷胤礻我的時候皇帝親手種下的,如今枝繁葉茂,斯人不在,“幾場雨過去,這花都殘了。”
素蘊上前為她系上披風,關慰道:“才剛落了雨,天氣涼,娘娘還是要愛惜身子才是。”
容悅淡淡笑道:“多謝嬷嬷……”
容悅掩住悲戚,平靜了聲音問道:“姑姑怎麼過來了?”
素蘊道:“正打算去慈甯宮回話,來請娘娘示下。”
容悅也知孝莊關心自己,隔三差五便要叫素蘊過去問問,隻說:“日後姑姑自去便是,不必特意來禀報。”
素蘊說了句:“這可是規矩。”一面行了禮,簡直去了慈甯宮。
素绾見她回來,隻迎出門口在廊上同她說話:“萬歲爺回來了,正在裡頭跟太皇太後說話兒,姐姐且等會子再去回話罷。”
素蘊便問:“萬歲爺不是往塞外去了,怎的這幾日功夫便回來了?”
素绾便道:“是四阿哥病了,萬歲爺便帶了德妃娘娘回來,”一面說指了指手中提盒道:“德妃娘娘長途跋涉,又沒有胃口,老祖宗特特打發小廚房炖了紅參雪蓮細米粥叫我送去,偏這粥一涼,藥性便散了,故不能陪姐姐了。”
素蘊便道:“那妹妹快去罷,待會子我自去回禀便是。”
素绾便說:“姐姐雖以往也是老祖宗信重的,如今卻也是永壽宮的人,而非慈甯宮的人,這樣直接去回話,便是不合規矩。”
素蘊淡淡笑道:“妹妹說的是,我且在這廊下候着蘇嬷嬷。”
素绾才放心去了,不多時蘇茉兒出來換茶,見她往那毒日頭底下站着,又少不得吩咐她往殿裡候着,自端了茶碗回暖閣。
孝莊穿着件湖色壽山福海暗花绫袷便服,在寶座上坐着,聽皇帝說着話。
“當初南巡時,朕的行蹤被洩露,孫兒便留心起身邊的侍衛,如今出了胤祚的事,順藤摸瓜,竟也找出了藏在朕身邊的内奸,鄂爾齊陰奉陽違,屢次妄圖背叛于朕,委實可惡,隻可惜朕晚了一步,武格趕到鄂爾齊住所之時,他已被滅口。”
“什麼樣的能耐能收買朝廷大員?”孝莊不由蹙起眉毛來:“若非權利巅峰的人,又如何敢算計皇嗣。”
想起胤祚,康熙面上流露出痛苦和惋惜來:“武超衆所驗胤祚所中之毒,與城郊青羊宮中道士煉的不老丹一般無二,隻可惜……”他說到這又恨恨一拳打在桌上:“青羊宮五十條人命也被盡數滅口,明珠府上的細作傳回消息,明珠曾派人往那觀中打蘸,也是尚不能完全斷定。”
孝莊素來疼愛胤祚這個小曾孫,說起此事,面上隐隐露出憂傷,隻反問道:“如此說來,胤祚之事,是明珠搞的鬼?”
康熙答道:“明珠在三藩和台灣兩樁事上功不可沒,朕對他頗為倚重,如今他如此背叛朕,真真可惡!”
孝莊歎息一聲,能力越大的人,犯下的過錯越是滔天的:“你這會回來,去見了納蘭容若?”
皇帝點點頭:“終歸是打小的情份,他盡心編書,重病難返,朕感愧于他。”
想起納蘭容若病入膏肓的模樣,所說那般肺腑之言,皇帝心中既難過,又煩亂,一時間,惠妃、衛良莳、鄂爾齊、納蘭容若、明珠的模樣一張張湧上他腦海。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時間模糊了那一張張臉,人都是會變得,為欲望,為私利,為歲月,為感情驅使,刮去了棱角,變的面目全非
每一個人,他都曾真心信賴過,可最後都背叛了他,都變了,或許他也變了,人是會變得。(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