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朱雀門。
熙熙攘攘的人潮,在城門口魚貫出入。男女老幼,士農工商,川流不息。
滴翠順着人潮,低頭倉皇地出了城門。
就在她剛出了城門之際,後面有奔馬疾馳而來,有人大喊:“城門防衛司注意了!官府有令,即刻搜尋一名叫做滴翠的年輕女子,高約五尺二寸,身穿淺綠色襦裙,若有發現,立即帶回大理寺!”
衛兵們趕緊應了,有人又問:“那女子犯了什麼事,需要送交大理寺?”
滴翠提起自己的裙擺,埋頭向前疾走,希望讓自己淹沒在人群中,不要被發現。
那位騎馬來的通令官說道:“什麼大理寺?這可是聖上親自下的口谕!聽說她爹與同昌公主之死有關,聖上要将他家滿門抄斬!”
有人愣頭愣腦問:“這是聖上沒了女兒,也不讓兇手女兒活着的意思?”
“你是要死啊?這種話也敢說?”旁邊人低聲喝道。
那人縮縮腦袋,不敢再說話了。
滴翠站在人群之中,聽着周圍紛紛的議論,茫然而慌亂地想着自己的父親。
那個一直嫌棄她是女兒的男人,在她很小很小的時候,他就對她說,你這丫頭片子有什麼用,總有一天會跟着男人走掉,你爹我還不是得一個人活着。
那個在她被别的小孩欺負,哇哇哭着回家時,總是厭棄地說:“女人就是沒用,打架都不敢還手。”但過了幾天之後,那些小孩看見她便都不敢再欺負,至今她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沒有母親,從小就墊着凳子給父親和自己做飯。他每天都吃,卻從不說好。有一天她與女伴出去上香,回來發現他放着隔壁吳嬸送的餅子不吃。他說,吃不慣。
他想要的是兒子,而她是他不想要的累贅。但這麼多年,她與幾個女伴比起來,衣食和飾品都不缺。他總說,女兒打扮得好看點,嫁人時才能多要點彩禮,可她有時候也想,這十幾年的辛苦,畢竟是回不了本的吧。
她的父親,脾氣粗暴,個性固執,一輩子不懂得說一句溫柔的話,做一件溫和的事,更不知道如何才能擁有一個溫馨的家。
她就這麼長大了,也曾感傷過自己沒有母親,也曾羨慕過别人有父親寵溺,而她除了繼承自他的倔強固執之外,一無所有。
她出事之後,他一直都在想方設法趕她走,她無論怎麼哀求,始終都被他趕了出去。
然而,在楊崇古湊到她的耳邊,說出逃那個字時,她的耳邊,幾乎也如幻覺一般,同時出現了父親丢給她一條麻繩,将她逼出家門時,對她說的那一個滾字。
那時令她痛不欲生,令她恨不得當場死在他面前的那個字,如今想來,卻讓她眼淚奪眶而出,再也無法抑制。
她忽然想,或許是那個時候,她的父親,已經決定讓她遠走高飛,而他,将要替她洗雪所有仇恨,手刃所有傷害自己女兒的人。
她在日光之下,一邊流淚,一邊茫然地往前走着。
不知未來在何方,不知愛人是否還能重聚,不知自己的父親将會怎麼樣。
後面有喧嘩聲傳來,她看見人群中,有一隊城門守衛士兵正朝她追來。領頭的人大叫:“你,那個穿綠衣的,站住!”
她知道自己已經被發覺,前面是茫茫的山野,後面是追兵。她孤身一人,能到哪裡去呢?
天地迥回,萬念俱灰。
滴翠停下腳步,慢慢回身看着他們。
“叫什麼名字?”他們喝問。
滴翠臉上淚痕未幹,驚惶地看着他們,不敢說話。
“不管叫什麼名字,一個十七八歲的綠衣女子,又孤身一人行路,先帶回去再說!”
衛兵們擁過來,擡手就去抓她。
滴翠閉上眼,隻覺得無盡的蒼涼與悲傷湧上眼前,一片漆黑茫茫。
就在衛兵們抓住她胳膊的時候,忽然有個極清朗柔和的聲音傳來,說:“你們抓錯人了。”
衆人一起看向旁邊聲音來處,卻是一個如同修竹茂蘭般清逸的少年,騎在一匹黃馬之上。他穿着天青色的窄袖襕衫,最普通的衣着,最普通的馬,可每個人看見他時,便覺得眼前的世間,色彩格外鮮亮起來,如朝霞初升。
滴翠不由自主地嗫動了一下。
是他……
雖然僅有一面之緣,但誰會不記得這樣出色的人呢?何況,還是張行英家的恩人——那個抱着阿寶在京城找了兩天,走遍了長安各坊,終于在茫茫人海之中将孩子送回家的好心人。
而領隊的士兵也認出了他,趕緊拱手道:“這不是禹學正嗎?您認識這女子?”
旁邊有士兵低聲問:“這禹學正是誰啊?”
“你上次不在啊?就是曾與郭淑妃和同昌公主一起出城踏青的那位國子監禹宣禹學正呀!我們攔了車駕檢查,要不是禹學正幫我們說好話,郭淑妃和同昌公主一發怒,咱城門一群人都沒好果子吃!”
“哦哦!禹宣我聽說過……”
領頭橫了他一眼,将他口中呼之欲出的八卦堵回去,神色如常地對禹宣拱手。
禹宣也下馬還禮,說道:“這位姑娘我認識,是公主府中的侍女。如今公主薨逝,她被遣送出府而已。”
說着,他轉而看向滴翠,問:“你家雖在城郊,總也有段距離,怎麼也沒人護送?”
滴翠看着他清湛的雙眼,忽然一下子明白過來,他是在救她。
她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結結巴巴說道:“是……是啊,現在公主……公主沒了,府中亂成一團,哪還有人遣送我呢?”
“我與你順路,帶你走一程吧。”他說着,朝士兵們拱手告别,示意她上馬。
領頭的有些遲疑:“禹學正,這個……”
“怎麼了,查隊長還擔心我走不動,要借我一匹馬麼?”禹宣笑道,“不過我這回是回益州,這馬是有借無還的。”
他的笑容澄澈清透,簡直幹淨得令人自慚形穢。領頭士兵頓覺懷疑他是自己的不應該,趕緊打着哈哈說道:“禹學正與公主府來往……那個,甚密,你說的當然絕對沒問題了。不過這借馬可不行,馬匹都是有軍馬司火印的,我就是敢借,禹學正你也不敢騎呀,哈哈哈!”
禹宣微笑着輕拍馬頸,說:“既然如此,那我便告辭了。”
滴翠迷迷糊糊上了馬,直到走出一裡許,再沒有了那些士兵的身影,她才感覺到自己的一身冷汗,早已濕透了後背。
走到一個渡口邊,幾個人正在往船上裝載貨物。禹宣牽着馬停了下來,問:“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她愣了愣,默默搖頭。
他示意她下馬,從包裹中取出兩缗錢和一套衣服給她,說:“衣服你将就先披着,總之不能穿這件綠衣了,錢我也帶得不多,就給你一半。你若與我在一起,容易被官府的人找到,還是坐了這船,能去哪裡,就去哪裡。”
她遲疑着,見他雙手捧着東西,一直放在自己面前,隻能接過,低聲說:“多謝……恩人。”
他再不說話,收拾好包裹,翻身上馬,說:“路上小心,就此别過。”
她抱着東西站在渡口,看着他頭也不回地離去,終于忍不住叫他:“恩人,我想知道……您為什麼要救我?”
他停下了馬,回頭看着她。那雙清澈明淨的眼中,有薄薄的憂思與恍惚飄過。
但他終究還是掩去了所有愁思,隻露出一絲微笑,說道:“我曾在大理寺門口,看見你抱着阿寶,溫柔小心的模樣。我想,這樣的女子,肯定不是壞人。希望日後,你也能這樣抱着自己孩子,好好活下去。”
她怔怔地仰頭看他,喉口哽住,微有艱澀:“可我,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有這樣的一天……”
“會有的,上天不會虧待好人。”
他說着,輕輕朝她點點頭,撥轉馬身而去。
她目送着他離去,強忍住眼淚,在竹林之中披上了他的衣服,踏上了那艘船。
船老大在催促客人登船,客商們東倒西歪抱着自己的貨物坐在甲闆上,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婆婆熱情地招呼她坐在自己身邊。
滿滿當當的船吃了深深的水,搖搖晃晃地順着蘆葦蕩一路往前。
禹宣的衣服偏大許多,滴翠勉強攏住袖口與下擺,坐在船艙之内,将頭靠在竹篾編織的窗上。
船行水上,水面如同微微抖動的光滑絲綢。滴翠呆呆凝視着水面,一遍一遍地在心裡想着那些重要的人,和那些重要的事。
但無論如何,傷害她的人都已經受到懲罰,遮掩她的陰霾也已經漸漸消散。她想,她一定要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為了張二哥,也為了她的父親。
像每個最普通的女人一樣,終有一日,她要與自己的愛人重逢,要抱着自己與愛人的孩子,在日光之下甯靜而從容,忘卻曾侵蝕過她的一切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