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市門口商量了一下之後,三人決定兵分兩路。周子秦跑去普甯坊告訴張行英這個好消息,王蘊與黃梓瑕先去大理寺。
黃梓瑕對王蘊說了聲:“我先到旁邊看看”,便特地拐到呂氏香燭鋪看了一眼。
呂老頭兒依舊在店後面,他又制作了一支巨燭,與被炸毀的那支一模一樣,隻是還未繪好花紋與顔色。
黃梓瑕在旁邊看着他,也不進去,也不說話,隻冷靜地看着他。他年紀已經大了,六十來歲的老人,伛偻着腰,眯起已經渾濁的眼睛,專心緻志地繪制上面的龍鳳與花朵。
這麼熱的天氣,他手上一個鐵盆,裡面分隔開數個格子,分别盛着各種顔色的蠟。因怕蠟凝固,他還時不時貼近旁邊的火爐,在火上将蠟液烤一烤。
熱氣蒸騰而上,他滿身大汗,穿的一件褐色短衣全部濕透了,卻依然認真地貼着蠟燭畫着,一絲不苟,近乎虔誠。
王蘊看看他,又看看黃梓瑕,低聲問:“怎麼了?”
黃梓瑕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低聲說:“沒什麼。我在想,滴翠今日出獄,要不要告訴她父親一聲。”
“父女相聚,天經地義,不是麼?”王蘊說。
黃梓瑕便與他一起進了店中,對着呂至元說道:“呂老丈。”
呂至元眯起眼看了看她,也不知認出她了沒有,口中隻含糊不清地說:“哦,是你。”
“我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的女兒呂滴翠,今日要從大理寺出來了,你要過去看她嗎?”
呂至元手停了一下,又去畫自己的蠟燭去了:“出來了?出來就好了,差點以為她要連累我呢。”
黃梓瑕知道這老頭兒脾氣,也不再說話,隻站在店後那支巨蠟前看了看,說:“快完工了啊。”
呂至元壓根兒沒理她,他對閹人不屑一顧。
王蘊則看着店内另一對花燭,叫黃梓瑕道:“崇古,你來看看。”
那對花燭有一尺來高,造型奇特,一支如龍,一支如鳳,每片鱗片和羽毛的顔色都各不相同,光紅色就有深紅淺紅丹紅玫紅胭脂紅等各式,老頭兒調出的各種顔色,簡直令人贊歎。而他雕的蠟燭形狀更是絕妙,這對龍鳳栩栩如生,氣韻流動,龍鳳的頭上各頂着一根燭芯,在蠟燭上還裝飾着無數銅片制的花葉、鈴铛,在這陰暗的店内簡直五光十色,流光溢彩,讓人想見這對花燭點燃後該如何光彩奪目。
王蘊見這花燭這麼精巧,便回頭問:“老闆,你這蠟燭賣嗎?”
“不賣。”他一口回絕。
王蘊脾氣甚好,碰一鼻子灰也隻能笑笑,說:“嗯,這東西往店裡一擺,就是最好的招牌。”
他們往外面走去,清風吹過,那蠟燭上的鈴铛輕晃,花葉銅片交相敲響,聲音清脆,如仙樂入耳。
黃梓瑕不自覺地又回頭看了那對花燭一眼。
王蘊站在她的身旁,忽然低聲說:“你若喜歡的話,以後我們成親時,也可以讓他做一對這樣的花燭。”
黃梓瑕聞言,隻覺得心口猛地騰起一股混雜着窘迫驚愕的熱潮,讓她的臉頓時通紅,那通紅中卻又夾雜着一種冰涼如針的尖銳刺痛,直刺入她的四肢,讓她身體連動都不能動。
王蘊瞧着她身體僵硬的模樣,便笑了笑,那笑意是勉強而又包容的,他的聲音也是溫柔一如既往:“當然是開玩笑的,那還要等你家的案件真相大白呢,是不是?”
她也不知自己該點頭還是搖頭。
面前這個人,明知道她的名聲已經如此敗壞,有關于她的傳言中,總有一個禹宣的存在――可他卻刻意忽略了。
許久許久,她才用幹澀的喉音應道:“是,等我家的冤案,真相大白的時候……”
仿佛被自己的話提醒,她在這一刻,仿佛猛然清醒過來。
黃梓瑕,在你父母親人去世的那一刻起,你不是就已經發過了誓,這塵世的一切,永遠不能再影響到你。你将抛棄所有的溫柔纏綿,斬斷全部牽絆挂念,隻為了父母的皿仇而活嗎?
禹宣,王蘊,都不是她目前需要考慮的東西。
所以她擡頭朝着王蘊笑了笑,聲音略帶沙啞,但語氣十分平靜:“王都尉開玩笑呢,我一個王府宦官,這輩子,能與誰成親?”
王蘊怔愣了一下,然後也自嘲地笑了出來,說:“對……是我不該開這樣的玩笑。”
他們離開了香燭鋪,又到不遠處的錢氏車馬店看了看。車馬店的掌櫃一看見王蘊,趕緊迎出來:“哎喲,王都尉!今天大駕光臨,實在有失遠迎了!”
錢氏車馬店與京城防衛司做過幾樁大買賣,自然是熟悉的,幾個人将他們迎進店内,煮茶水弄果子一陣忙。
王蘊止住他們,說:“隻是路過看看而已,不用忙了。”
“唉,王都尉,真是對不住啊,您看,我們錢老闆這一進去,我們店内真是不知怎麼辦才好……”掌櫃正說着,後面錢夫人和三個孩子也趕來了,哭天抹淚地跪倒在地求王蘊幫忙。
王蘊一向溫和有度,見他們這樣鬧哄哄的,也不覺苦笑,說道:“這事我可說不上話,你們若要伸冤,去大理寺吧。”
“這位……這位官差是上次來找過老爺的,據說是大理寺的!”仆從聞言,趕緊指着黃梓瑕對錢夫人和掌櫃說。
于是一家老小又向着黃梓瑕求情,錢夫人哭得最兇:“我們老爺真是好人哪,日常最謹慎怕事不過的,怎麼可能會去殺人……”
黃梓瑕趕緊扶起錢夫人,說:“其實我過來也是有事相詢,不知你們可知道當日給孫癞子修繕房屋的是哪位管事?”
掌櫃的趕緊說:“修繕房屋的賬目在旁邊一家門面,我馬上去找,看看那天究竟是誰過去的。”
“若方便的話,找到他後便立即去大甯坊孫癞子家,我有些許小事,辦完便過去等他。”黃梓瑕說着,想了想又說,“将那個通下水道的張六兒也喊上。”
“是是,一定盡快就過去!”
兩番折騰,等黃梓瑕與王蘊到了大理寺時,周子秦和張行英已經在等她了,張行英懷中抱着個小孩子,身後站着兩個陌生男女。
“是我大哥大嫂,剛好帶着孩子在我家,聽說接阿荻回家,所以他們都一起來了。”張行英說道。
張行英的哥哥叫張行偉,與弟弟一樣身材高大,他和妻子隻拘謹地笑道:“阿荻是我們家人,今天接她出來是喜事,當然要來的。”
周子秦也說道:“是啊,要不是張老爺子剛剛痊愈,被我們勸阻了,不然他也要過來呢。”
黃梓瑕見張家人這樣誠心實意對滴翠,心中也覺得寬慰,含笑點頭道:“大家稍等,我進去接阿荻出來。”
難得今天崔純湛居然還沒走,而且看起來心情很不錯,一看見她就笑着招呼道:“楊公公,又在為王爺奔走啊?”
黃梓瑕趕緊行禮,又将夔王府的令信取出呈上,說:“王爺說,此案既然已經另有更重大的疑犯,而呂滴翠在公主薨逝時絕對沒有作案可能,是以讓我來與少卿商量,是否先讓呂姑娘回家候審,否則大理寺淨室中老是留着一個姑娘,似乎也不妥。”
“哦,這事啊,簡單。”崔純湛讓身旁的知事取過一張單子,讓黃梓瑕填了,然後便親自帶着她前去提人。
黃梓瑕一路走過空蕩蕩的其餘幾間淨室,問:“不知錢關索現在哪裡?”
“他啊?已經轉到刑部大牢了。”崔純湛漫不經心道,“人證物證俱在,他今天上午招供了。”
黃梓瑕頓時愣住了,急問:“招供了?”
“是啊,招了。”崔純湛見她直盯着自己,那雙清湛的眼睛,仿佛能在片刻間洞悉一切。他不覺心虛地避開她的眼,壓低聲音說,“楊公公,這案子……已經結了。這麼快就破案,而且證據确鑿,皇上與郭淑妃也都深信不疑,大理寺立了大功,刑部也能交代,你說這不是最好的結局嗎?”
黃梓瑕站在淨室陰暗的屋檐下,沉默許久,才問:“錢關索……怎麼招的?”
“怎麼招的,公公你還不知道麼?”崔純湛眼瞧着檐下光秃秃的青磚地,無奈地歎了口氣,說,“刑部派了個最有手段的令史過來,帶了一整套工具。據說他刑訊過一百二十多人,沒有一個不招的,錢關索也……逃不過。”
黃梓瑕皺眉問:“公主的死,他也認了?”
“認了。昨天下午認了孫癞子,晚上認了魏喜敏,到今日淩晨,畫押招認自己殺了公主。”
黃梓瑕隻覺得兇口微涼,隻能木然說道:“果然好手段。”
“案宗已經火速謄抄好上呈皇上,估計這會兒宮裡就會把皇上的旨意傳回來了。”崔純湛說。
原來他今日用過午膳後還不回家,是為了等這個。
黃梓瑕默然,身後鐵鍊聲響,滴翠已經被帶了出來。她在淨室中呆了幾天,頗為憔悴恍惚,擡眼看見黃梓瑕時,勉強朝她點了一下頭。
“呂滴翠,今日由夔王府作保,你保釋至普甯坊。直到本案完結之前,你不得離開普甯坊,如大理寺與刑部有需要随傳随到,明白嗎?”
“是,明白……”
黃梓瑕幫她将張行英送來的鋪蓋卷好拿上,帶着她走出大理寺。
她走出大理寺,一眼看見站在外面等候她的張行英,一直恍惚木然的臉上才終于呈現出悲哀與歡喜來,眼淚撲簌簌便滑了下來:“張二哥!”
張行英将孩子放下,奔上台階,将滴翠的雙手緊緊包在自己掌心,捧在心口,望着她許久,才哽咽道:“阿荻,我們……回家。”
站在旁邊的人看着他們,都露出會心的笑容。就連被張行英大嫂牽住的孩子也擡起手,沖着滴翠喊:“姨姨……姨姨……”
喊了兩聲之後,他忽然轉過了臉去,拼命俯身朝着衙門前的路旁大喊:“哥哥,哥哥!”
見孩子幾乎都要掙紮出自己母親的懷抱了,張大哥趕緊過來幫着抱住,一邊轉頭看向街上。
正從街的那一邊經過的,是一個長身玉立的男子,他自街邊的榆樹下走過,聽到孩子叫他的聲音,便轉過頭,向着這邊看來。
平淡無奇的街道,因他一回頭,似乎隐隐亮了起來。
黃梓瑕的目光,在他的面容上停住,她的呼吸也停滞了。夏日的陽光,午後的熱風,讓她覺得窒息般的痛苦。
在這樣炎熱的夏日中,那人卻一身不染凡俗氣息的澄澈氣質,略微纖瘦的身材直如洗淨塵埃的一枝新竹,尚帶着淡淡的光澤,清緻之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