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怎麼回事?給朕一五一十說清楚!”皇帝直接面向黃梓瑕,一拂袍袖,指着她喝道。
“是,我想這件事,應該從十年前說起。”黃梓瑕見錢關索茫然不知所措,垂珠伏地哭得幾乎暈厥,而皇帝就站在她面前等待答案,隻能說道:“那時錢關索因為窮困潦倒,所以賣掉了女兒杏兒。杏兒入宮之後,被改名為垂珠,分到了公主的宮中。垂珠聰穎勤快,經過十年的磨練,成為了公主身邊最不可缺少的人――而就在這個時候,她發現自己的父親出現了。在她即将因為公主的幫助而嫁給朝中前途大好的青年官員時,這個從小抛棄了她的父親卻出現了。而本朝以來,官吏與商戶之間,雖已有較多通婚,但一個商戶女,與一個由公主親自消除奴籍又親自指婚的侍女,在夫家看來,到底應該是哪個更好一些呢?”
衆人都默然無語,隻看着全身顫抖伏在地上的垂珠。
而垂珠終于擡起頭,眼淚泉湧,無法抑制。她努力想睜大眼看自己的父親錢關索,然而終究被淚水模糊了眼睛,無論如何都看不清。
她隻能喃喃說道:“是……我熬了十年,終于要熬出頭了,可你……可你為什麼忽然又要出現,為什麼要斷絕公主替我鋪設好的錦繡前程?你知不知道,若是我真的與你相認了,我大好的婚事就完了!就算對方不會悔婚,我一個商戶女,以後在夫家,又怎麼做人?”
黃梓瑕默然看着她,輕聲說:“然則,你的父親一直期待着與你重逢。”
“是啊,被自己賣掉的女兒,居然沒有死,居然還在公主府中過着那麼好的日子,他喜滋滋地捧着那個金蟾回去,向所有人炫耀自己女兒有出息,卻不知我憂慮得整夜沒睡,我好怕……好怕自己隻是個商戶女的身份被人發現。”垂珠萎頓地坐倒在地上,從衆人旁觀的角度看來,她那種絕望的神情動作,與她的父親錢關索,幾乎是一模一樣。
錢關索終于嗫嚅着,低聲說:“可……可我們見面的時候,你很爽快地給我看過胎記,我還聽到了你的笑聲……還有,還有那個金蟾,是你自己要給我的,不是我要的……”
垂珠怔愣了一下,呆呆地沒開口。
黃梓瑕便問:“錢老闆,你不覺得,與你說話的‘你女兒’,和現在垂珠的聲音,并不一樣嗎?”
錢關索頹然點頭道:“是……不太一樣了。”
“和你說話,給你看胎記,又把金蟾給你的人,不是我。”垂珠終于顫聲開口,目光畏懼地投向皇帝和郭淑妃,“她……她是……”
“是同昌公主,不是麼?”見她始終不敢說出口,黃梓瑕便幫她說道,“雖然我不知道公主為什麼要冒充錢關索的女兒,但在公主府之中,我們曾見過她身邊一個小瓷狗。那種瓷狗,隻是市井中最普通的玩物,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當時我便覺得奇怪,因為公主小時候曾被碎瓷器割破手腕,聖上珍愛她,因此下令,她的身邊不能出現陶瓷的東西。那麼,這個小瓷狗是哪裡來的,在公主死後,又是誰将它摔碎,企圖隐瞞呢?”
垂珠呼吸急促,眼淚一顆顆掉下來,卻什麼也沒說。
“現在想來,那應該就是錢老闆送給她,換來了金蟾的那一個小瓷狗吧。而在公主薨逝之後,她身邊的人――應該就是你,為了隐瞞,而毀掉了小瓷狗。最簡單的方法,當然就是将它從高台摔下,然後假裝不經意,走到合歡樹下,将那一堆碎瓷片踩入泥中,神不知,鬼不覺。”黃梓瑕搖頭道,“而且,除了小瓷狗之外,我想,能讓廚娘菖蒲和你就算撒謊、就算引火上身也要盡力隐瞞,而且還能将皇上賜予的東西随便送人的,也隻有公主了。”
“是……”垂珠終于出聲,她不敢再看面前衆人,頭垂得極低極低,低若不聞地喃喃道,“誰知道呢,我聽菖蒲說起錢……錢老闆要找自己手上有胎記的女兒,因我手上燒傷後早已沒有胎記,便隻假裝不知。誰知公主卻湊巧在裡屋睡醒,聽到了此事,說自己每日無所事事無聊之極,便讓我幫她在手腕上用眉黛畫了個胎記,又和我商議如何騙過他。看她如此興緻勃勃的模樣,我也隻好答應了,憑記憶給她畫了我手上的胎記,又給她出主意隔着屏風說話,隻想讓她騙一回好玩就算了,誰知他們說話間偶爾提起小瓷狗,錢……錢老闆巴巴的就去找了來送給她,一來二去,公主竟樂此不疲了……”
一個朝中最受寵愛的公主,居然去冒充一個從小被賣掉的孤女,而這個女子又恰巧是她身邊的侍女。衆人聽着這簡直匪夷所思的事情,堂上一時寂靜無聲。
錢關索呆呆地跪在堂上,這一刻他身體的顫抖也停止了,仿佛他已經感受不到自己遍體鱗傷的痛,他隻是跪在那裡,怔怔的,卻想不明白,茫然而悲哀。
“我知道事情不能再這樣下去。公主與錢關索居然十分談得來,雖然從未叫過他一聲爹,但一開始她私下裡稱他為矮胖子,後來變成了胖子,漸漸變成了胖老頭兒……而聽說錢關索也多次向人炫耀自己的金蟾和公主府的女兒。他越興奮,我越擔心……擔心身世敗露,自己近在眼前的婚姻會在一夕之間被他破壞掉……”垂珠垂頭看着地上一塊塊拼接得毫無間隙的青磚,喃喃地說道,“就在這個時候,公主做了那個夢,那個關于潘玉兒來索要九鸾钗的夢。然後,魏喜敏死了,驸馬也出了事,公主憂急犯病,我整夜整夜都睡不着,守着公主,唯恐出一點簍子――就在某一日,我照例到太醫院去取公主的藥回來,下車時,有人盯着我的手腕看,問:‘你是垂珠?’”
衆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手腕上。
她穿着白麻衣,袖子下露出隐約的疤痕。她将自己的衣袖拉了上去,露出那支被燒得全是猙獰疤痕的手臂,垂首說道:“我想,他是看見了我的手,所以肯定了我的身份吧。我回頭看見那人,他……我不知道他是誰,他披着個破鬥篷,鬥篷的帽子把臉遮住了一半,可是下半張臉又用一條黑布遮住了,這麼熱的天氣,把自己遮得嚴嚴實實的。我本不想理他,可他卻叫住我說,杏兒,你爹要死了。”
她的目光茫然地掃過呂至元,落在錢關索身上,聲音恍惚無力:“我……我聽他這樣說,吓得幾乎快跳起來了。我怕被人知道我的身份,而他又說,隻和我說兩句話就走,所以我隻能離開馬車,跟着他走到巷子另一邊無人處,聽他說話。他說……我知道你是杏兒,錢關索的女兒。魏喜敏是你爹殺的,因為魏喜敏向他索要零陵香,兩人一語不合,你爹就在薦福寺内引火燒了他;而驸馬的馬,也是你爹去查看自己賣給京城防衛司的馬時,一時疏忽弄壞了馬掌,不巧害到了驸馬;孫癞子,就是你爹闖進門的時候殺死的……而且,他還問我,你知道,你爹一旦被官府抓起來之後,你的身份會不會洩露?你以後的人生怎麼辦?”
錢關索咧着嘴,臉上的肥肉不停地顫抖着,他抖抖索索地擡手,似乎想要摸一摸自己女兒傷痕累累的手腕,但垂珠卻如被火燙到般收回了自己的手,藏在了身後。
錢關索的手停在兇前,許久也沒放下去。他臉上哭喪的表情,配上那張胖臉,難看得讓人不知該同情還是厭棄。
而垂珠聲音哽咽,幾乎泣不成聲:“他……他跟我說,你以為你的事情能瞞過别人嗎?但我是你父親的朋友,我得幫助你父親,也得幫助你。我、我怕極了,隻能問他,我該怎麼辦?”
“于是,他讓你去盜取九鸾钗,是嗎?”
“是……他說,前兩次殺人和驸馬出事,錢老闆都有作案時間和在場證明,他讓我……幫我爹弄一個絕對不可能有機會做到的證據。”
驸馬韋保衡盯着她,不敢置信問:“所以……你就殺了公主?”
“不!我沒有!”垂珠說着,咬住下唇,聲音顫抖,“我,我怎麼可以做傷害公主的事情……是那人說,此事很簡單,公主不是夢見自己的九鸾钗不見了麼,這事兒可以和此案聯系在一起,而……誰都知道,錢老闆是絕對沒有辦法拿到九鸾钗的……我還是不肯,我說九鸾钗是公主親手收到箱子裡去的,我沒有辦法拿到手。可他……他教給了我這個辦法,讓我在拿東西的時候,可以這樣偷取九鸾钗。我……我真的是沒有辦法……”
郭淑妃聲音凄厲地打斷她的話,問:“那麼九鸾钗畢竟是在你的手中了?你兜兜轉轉說了這麼久,還不快從實招來,你究竟是如何用它來殺害公主的?”
“淑妃,奴婢理解您的心情,但事情總還是要從頭說起,不然的話,如何才能讓真相大白?”黃梓瑕說着,又歎道,“公主是被刺入心髒立即死亡的,這種死法掙紮的幅度很少。而九鸾钗這樣一支玉钗,竟然會在刺入心髒時斷折,更是令人覺得詫異。所以或許是,盡管垂珠你已經在下面鋪設了布條了,但九鸾钗還是在從箱蓋上滑落時跌破了,钗頭與钗尾分離了,跌成了頭尾兩截,是麼?”
垂珠泣不成聲,隻重重點頭,許久,才繼續說:“我沒想到,九鸾钗的失蹤,會讓公主如此在意。她舊疾複發,而且一發不可收拾。于是我在風聲沒這麼緊之後,就趕緊去箱子後取九鸾钗,準備神不知鬼不覺讓它再次出現在公主身邊。誰知……誰知我從箱子後取出九鸾钗一看,它竟已經摔斷了!”
她的目光越過堂上所有人,望着癱在那裡的錢關索,茫然惶惑:“我……我那時真的吓得心跳都停止了,我握着斷裂的九鸾钗,就像握着一條套在我脖子上的繩索一般……我按那個人的約定,在晚上将钗送到公主府角門處,但就在钗交到他手中的時候,我忽然害怕極了,總覺得這一來,我就要被人拉下深淵。不知為什麼……我,我攥緊了钗頭,問,你究竟是誰?”
而那個遮住了臉的男人,一言不發,隻劈手奪過她手中的钗,卻沒防九鸾钗已經斷裂,他一手抓住了钗尾,钗頭卻依然留在垂珠的手中。垂珠抓着钗頭,轉身就跑,狂奔入角門,而那人不敢進門,追了兩步之後,便從巷子口另一邊匆匆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