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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盞茶之前。
衛茗拂了拂岸邊一處青石上的沙粒,一掀裙擺坐下,随手撿起一枚小石子,用力削進水裡。
石子“噗通”入水,再也沒有跳起來。
猶記得從前,與品瑤兩人在這水邊跟着一群鎮上的男孩子打水漂,一打一個準,有時候跳個六七下都不成問題。
到底是八年沒扔,手感生疏了。
衛茗看着那一圈圈擴大的水紋,苦澀一笑。
八年一歸,家裡什麼都變了。
父母親老了,雲鬓讓人哀傷,精氣神大不如從前;昔日成天流着鼻涕跟在她身後打轉的弟弟衛芒已成少年,個頭比她還要高,沉默寡言,與她說不上幾句話;家中的親戚好似憑空換了一批,一個個都變得陌生起來。
家還是從前的家,翻新了,卻仿佛再也沒有了她的容身之所。
甚至舊時的閨房,也成了堆砌雜物的地方。
整個杜家……沒有一個人預料到她的忽然回歸,紛紛手忙腳亂。母親杜氏甚至将她拉到一邊,質問她是否是從宮裡逃出來的,生怕她給家裡惹來禍事。
然而,最讓她心寒的,是姨杜茶薇的卧病不起。
記憶中,杜茶薇總是精神滿滿的,雖不是美女,一颦一笑間卻有着奪目的光芒,自信十足。而如今,她形容枯槁,氣色頹敗,見到衛茗之後愣了愣,慈祥一笑,“你回來啦。”
“嗯。”衛茗咽下難受的淚水,走近她。
回家之前,她一直安慰自己,姨的病隻是一時來得陡急,總會好的……但真的見到了她本人,卻發現……再是美好的謊言,也瞞不住自己的眼睛。
“風塵仆仆的,想來趕得急吧?”杜茶薇試着撐起身。
衛茗趕緊搭了把手,扶起她。“我不敢耽擱……”
“怕來不及麼……”杜茶薇蒼白一笑,“是他……讓你來的?”
衛茗一怔。
在來之前,她已經做好了被杜茶薇詢問“為何忽然回來了”,“回來多久呢”,“宮裡面怎麼安排的”之類問題的準備,卻不想她直直地猜出了一切,僅以一個是非句尋求她的肯定。
衛茗終究點了點頭,“他讓我……來見您最後一面。”這個“他”是誰,兩人心有靈犀沒有說破。
“他果然什麼都知道。”杜茶薇扶額,“什麼都知道……”
“我想,這些年他一定一直派人守着您。”衛茗猜道。
“或許是吧……”杜茶薇目光無神地盯着帳頂,喃喃,“其實這麼多年,我一直都在想,如果當年……别那樣認真死闆地堅守自己的原則,不去在意那個‘妻子’的名分,就這麼悶着頭随他去。那麼這些年……是不是就可以少幾許相思?”
“姨……”
“如果是小茶,會怎麼選?”問題忽然抛了過來。
衛茗張了張嘴,話到嗓子眼又哽住。
摁住心口,試問自己,如果景雖萬不得已必須得娶别人,她可還願意留在他身邊,成為他們夫妻間的第三人?
她找不到答案。
一如杜茶薇當年的迷茫。
當年的杜茶薇最終毅然決然選擇了放棄,那麼她呢……?
“我會選擇……相信他。”這是她唯一能給出的答案。
不去設想未來有多糟糕,隻能一心一意相信他,相信他對自己許下的承諾。
“由不得我信不信……”杜茶薇苦笑着搖搖頭,“初識的時候,他便為了皇位,已經與林家大小姐談了婚約,一旦解除,就不會有他今日的一切。待到……”待到他娶了妻,兩人才發現彼此情根深種,奈何中間已多了一人。
又或許,她杜茶薇才是那個多出的一人。
“我從未後悔我當年做出的決定,”杜茶薇釋然,笑容卻帶了幾分凄涼,“卻遺憾我不曾努力過。這樣的想法……真是自找痛苦的矛盾。”
同一件事上,不曾後悔,卻有遺憾。
“多年來一直藏在心裡的話,今日終于一吐為快了。”杜茶薇揚起頭,靠在床柱上,氣息明顯弱了幾分,“心頭舒暢多了,你出去吧,順便将其他人喚進來,我有話交代。”
衛茗起身,“我在這裡陪你。”
“我這邊要交代下去的事兒冗雜繁重,沒個一兩個時辰交代不完,你杵在這兒也是白搭。我瞧你十分壓抑,待在這裡反而難受,”杜茶薇揮揮手,“自己去江邊吹吹風,醒一下神。”
“可是……”衛茗面露遲疑。
“放心吧,”杜茶薇綻開安慰的笑容,“我一時半會兒……還不會咽氣。”
于是,她就這般被趕到了江邊吹了好一會兒風,腦子沒吹醒,倒先見着江心一艘船給吹沉了。
江邊的民衆嘩然一片
船上的人紛紛落水,船艙中隐隐約約有刀光閃爍。
她斂眸細看,就在這時,窗戶大大一開,一抹身影快速地栽入水中!
衛茗驚慌失措站起來。
如果她沒看錯,剛剛栽入水中的那個身影,極其像……景雖!
可能麼?!
堂堂太子殿下,如何會出現在這裡?
然而,沒有過多的思考,身體在瞥見冒出水面的那隻腦袋時便下意識地紮入水中,快速地朝那頭遊去。
好在打水漂的技藝雖然生疏了,但水性并未減退。滔滔江水中,泥沙渾濁了視線,水中的一切都顯得模糊不清。
衛茗幾次鑽出頭來查探自己的位置,先前跳水的幾名男子也紛紛冒出了頭,唯獨不見那抹與景雖相似的身影。
找不到……哪裡都找不到!
衛茗慌了神,不知自己為何如此沖動,僅僅因為一個相似的身影便奮不顧身跳下來搭救――後宮八年,早就應該把她的心練得跟石頭一樣堅硬了啊。
身體忍不住地戰栗,她心知如此下去自己隻會亂了分寸,迷失在這汪江水中,趕緊深吸了口氣,一個猛紮入水,憑着直覺漫無目的地尋找……
就在她一口氣已盡,準備冒出水面時,一抹黑黑的身影出現在不遠處的斜下方,隐隐約約地懸在水中,仿佛随着水波漂浮着……
衛茗心中大跳,放棄了換氣的機會,調整身體潛下去,雙臂一張從那人身後抱住了他。
是他。
即便看不清他的模樣,衛茗也知道,是他,一定是他!
心頭的大石頭頓時落地,就這樣在水中小心翼翼地抱着他,用盡全力上浮。
兇中的氣越來越少,她不敢抛下他松手上去換氣,生怕手一撒再沉下來時人就不見了。就在精疲力竭時,先前跳下水的侍衛之一趕到,與她一起夾着景雖往上浮。
“哇啊――”冒出水面後,衛茗長長通了口氣,總算緩過神來,趕緊回頭察看景雖的情況,“他怎樣?”
“先去岸邊。”侍衛面色有些難看。
兩人将景雖送到岸邊,侍衛先背起他抖了抖,總算見他吐了些水出來,才将他平攤在碧江的河灘上,周圍陸陸續續圍了些看衆,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小夥子模樣倒不錯,真是可惜了。”路人甲唏噓。
“人還沒死呢,”路人乙皺眉,“不過一口氣沒上來,離死也不遠了。”
“誰家的孩子,這麼遭罪。”
“咦,這姑娘是誰?”
“模樣倒是挺俏的,估計是哪家結的新媳婦吧。”
“诶你看着姑娘眉眼是不是有些像杜家那位當家?”
“你暗戀當家的多少年了?見到個漂亮姑娘就說像。”
“最近鎮上來了好些陌生人,怕是有事發生吧。”
衛茗無視群衆們看戲般的議論,焦急地俯身察看着景雖的意識與呼吸。
有氣!還有氣!但,很微弱……
幾乎是下意識的,衛茗顫抖地掰開景雖的嘴唇,仰頭深深吸了口氣。
“這姑娘要做什麼?”路人丁似乎意識到她将要做的事,大駭。
路人大嬸啧啧道:“這架勢是要嘴對嘴吹氣啊,姑娘家家的真是不要臉。”
“就是就是。”旁人附和,“明明又不止她一人在。這麼急巴巴地把自己送人家嘴邊可真是……”
侍衛明顯是将衆人的議論一字不漏地聽到了耳朵裡,聽到這句,他眼明手快地扣住了衛茗下沉的肩,低聲勸道:“姑娘三思,名節要緊。”
衛茗心急如焚地甩開他的手,不管不顧大吼:“他要是死了,我要名節何用?!”
“诶……?”侍衛錯愕。本以為這姑娘隻是位江邊的好心人,奮不顧身跳下來搭救落水的路人。如今聽到這種話,倒顯得兩人關系不普通了……
衛茗懶得與他糾纏,又吸了口氣,俯下身子孤注一擲地貼上櫻唇!然而,就在接觸的一刹那,太子殿下忽然一偏頭,皺眉大口大口地咳嗽起來,一時吐出了不少水。
“……景雖。”衛茗見他情況好轉,輕輕地搖晃他,“小雖雖。”
“……”一旁的侍衛抽了抽嘴角。能喚出“景雖”二字,可見此女與太子殿下交情非同一般,否則又怎會直呼其名。
但是……小雖雖這個名字是要鬧哪樣?!
可太子殿下似乎就吃這一套!
隻見他緩緩睜開了眼眸,渙散的瞳在瞥到上方的衛茗時猛地一攏,眼底閃過驚喜與詫異。
“有沒有哪裡不舒服?”衛茗看他醒來,趕緊詢問。
景雖搖搖頭,吃力地在二人的扶持下撐起身子,無力地四處望了望,虛弱道:“這裡是……”一睜眼就能看見衛茗的場景,就像是夢一樣的存在。
“杜鵑鎮。”衛茗解釋。
“果……果姨呢?”景雖看向侍衛,“為何不見她?”
侍衛面露難色:“另外兩人已經去找了……屬下得先确保您的安危。”
“我沒事了。”景雖憂心忡忡地看向那一波江水,“先找到果姨。”
“您得找個地方好生休養才是。”侍衛勸道,目光有意無意瞟向衛茗,暗示意味十足。
然而,就在衛茗正要順着他的話讓景雖去她家落腳時,杜家的家丁心急火燎地撥開圍觀人群,氣喘籲籲叫道:“茗小姐,您快回去,當家的急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