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雖放下木桶,回過頭。
衛茗沒有跟上來。
日西下,天幕漸沉,庫房顯得有些昏暗,但隐隐約約可見角落裡那成堆的茶碗茶壺,一如之前來時的模樣。
宮裡每天有幾百張口要喝茶,也就是說,幾百隻茶碗等着衛茗清理。如果遇上挑剔一點的主子,早上漱口一杯,早飯完一杯,涼了又換一杯,那麼這數目便絕對不止他估測的數量。
這一切,需要她一個人完成。
他隻能看着,一點也幫不上。
這個後宮,都是他父皇的,他沒有任何的權利去幹預,隻能通過聞香姑姑暗中操作一二。
幾個月前,他以“把衛茗調出淨房”為條件,接受了聞香姑姑的建議,接納了葉貴妃送來的宮女。
聞香姑姑的原話是:“葉貴妃第二次送人來,殿下無論如何也不能堂而皇之往外轟了。若殿下當真不喜,也可不給侍妾的名分,随便扔個女官的名分也可,日後也能輕松擺脫掉。想來葉貴妃送人來,也不是為了那點名分。”
他一一照做,衛茗也成功脫離了糞坑,跳進了茶葉渣子的坑……
左右都是坑。
衛茗就是個坑貨……
“快些爬上來吧。”他看向院子的方向,喃喃自語,“我等你爬上來。”
沒有跟她再次碰頭,他悄悄然走出司飲司,穿過尚食局的庭院,大門近在眼前,卻有一宮女迎面走來。
他頗是自然地斜斜挪了一步,半個身子貼向牆角,微彎背脊,脖子一沉,埋頭的瞬間窺見了來人腰間那條粉色的腰帶。
尚食局的四十八掌之一。
如果沒猜錯,應當是為難過衛茗的人之一。
一念及此,漠然的表情有了一絲生氣。
他緊緊握住隐藏在袖中的拳頭,猛地擡起了頭。恰巧此時來人與他擦肩而過,他這一擡頭,吓得對方往後跳了一步。
陳掌衣拍着自己的心口低低“啊”了聲,隻覺自己的小心髒快蹦到嗓子眼了,定睛一瞧才知方才恍若無物的牆角站了個人,大半個身子隐在黑暗中,黃昏暗光中不甚明晰,僅可看見其側臉與那隻灼灼生輝的眸子。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陳掌衣稍稍平複下來,罵道:“死太監縮在牆角裝鬼啊!要是老娘被吓死了,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景雖抿唇盯着她,沉默不語。
“……”陳掌櫃斜了斜他那隻幽幽閃爍的眸子,一股子詭異的陰寒由背脊竄上,不由自主打了個冷顫,又罵了兩聲便趕緊往亮堂之處走去了。
景雖目送她逃也似的飛快離去,最終松開了拳,恢複了一開始的面無表情,像幽魂一般悄無聲息地飄出了尚食局。
想來好笑得緊,宮女們将他吹得英明偉岸,跟神祗一樣不可非凡,重大場合出現在内宮時,一個個紅着小臉偷睨他,恨不得整個人貼上來伺候。誰曾想,他換身衣服就認不出了。
她們認得的,究竟不是他,而是“太子殿下”。
母親林皇後去世前,他還不是太子,他還隻是宮中多餘的存在。
不會有人多注意到他,更不會有人想千方百計往他床上送女人。
一擡頭,東宮已至,他又不得不去面對一些不想見的人和事。
比如……
“殿下,”軟軟柔柔的嬌喚成功剝去了他一聲雞皮疙瘩,他下意識偏頭想轉彎,哪知對方不依不饒迎上來,“您去哪兒了,讓奴婢好找。”
刺鼻的香粉味撲面而來,他默默退了一步,躲開她,颦眉道:“柳令人,找我似乎不是你的工作。”
話音剛落,便有人奔出來迎合:“殿下,你讓小的好找!”隻見關信屁颠屁颠上前,成功擠掉了柳妝站的位置,擦了擦鼻尖的汗苦笑:“我的殿下喂,您下次能不能換個大紅色的衣服,這樣多顯眼……”
“我不喜豔色,你知道的。”景雖撥開他的頭往書房走。
“可是殿下喂,您要選能不能别選個跟小的一樣的服色?”關信狗腿地跟在後面,抱怨:“您說小的穿這一身顯得不起眼,還可怪這衣服不好看,您将這身墨綠穿出這股味道讓小的情何以堪……”
“什麼味道?”景雖下意識聞了聞自己,難道有茶葉味?
“不能直視!”關信一臉正經地給了這四個字評價。
“所以就無視了,”景雖坐下,擡眸瞥了他一眼,“原來這才是你常常找不到我的原因。”
“小的絕無此意啊殿下。”關信哭喪着臉,“小的明明是誇您風姿潇灑氣度不凡那在人群中是顆閃耀的星星不可直視。”
“你連星光都不能直視了?”景雖順着他的話,故作錯愕,“看來的确是眼睛出問題了,難怪會看丢了我。”
“殿下……”關信苦臉狀。
“什麼時候叫羅生給你來看看,”景雖自顧自地點點頭,笃定道:“這是病,得治!”
就在這時,一個千嬌百媚的聲音忽然在門口響起:“殿下,奴婢送茶來了。”
“老遠的就叫喚,生怕别人不知道你的存在是不?”關信嫌惡地往太子殿下挪了一步,刻意顯示親疏。
身為太子親信,他從頭到尾為太子殿下制造“事後”現場,自然知道此女跟太子殿下八竿子沒一毛關系,偏偏此女難纏得緊,趕不走罵不得,葉貴妃的人,就算名頭挪到了東宮,葉貴妃的威信仍在那裡,讓人敬畏。
“……”柳妝自知關信不喜她,也懶得跟他計較,心裡悱腹了兩句,面上繼續揚着完美無瑕的笑容,端着茶杯蓮步娉婷到景雖身邊,青蔥玉指一翹,優雅地放下茶碗,“殿下,喝茶。”
“……”景雖目不轉睛盯着這碗茶,不自禁想起那一坑的茶葉渣子,頓時有些反胃。
柳妝見他神色不快,以為他嫌棄,連忙道:“茶是奴婢沏的,奴婢手藝不好或許不能令殿下滿意,但請殿下指出,奴婢願盡畢生心力讓殿下滿意。”
奴婢……沏茶……
同樣的自稱,同樣的事,換一個人來做竟是如此的讓人……不爽!
“哼,一杯茶而已,扯什麼畢生心力……”關信在一旁冷諷,“就算你窮極一生,也不可能超過衛姑……”
“關信。”景雖沉沉喝道,打斷他繼續暴露信息,複又擡頭對柳妝道:“柳令人,我不喝茶,你難道不知?”
柳妝完美的笑容出現一絲裂痕,多了一絲僵硬,趕緊跪下認錯:“奴婢無知。奴婢隻道無人為殿下沏茶才畫蛇添足想要……”說着竟帶了哭腔,“殿下,奴婢隻是想為殿下做什麼。”
“柳妝,你不需要做這些事情。”他原本就隻想把她供起來,别讓她挖取情報透露給葉貴妃已是萬幸,哪敢放身邊伺候?
“可奴婢是殿下的貼身侍女,理應伺候殿下啊……”柳妝紅着雙水眸楚楚可憐擡頭望着他,“是殿下嫌棄奴婢伺候得不周嗎?”
景雖對待不喜的人耐心有限,隐隐有些煩了,加重了語氣:“柳妝,你我之間的關系,你自己清楚,别在這裡給我哭。”
“可聞香姑姑不清楚。”柳妝的抽泣聲中,多了幾分冷。
“你威脅我?”景雖微微挑眉。
“不敢,奴婢隻是葉貴妃娘娘的走狗,不敢奢求殿下能憐惜,殿下能賜予奴婢名分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一直在一旁的關信聽到此話,默默白了一眼。
柳妝殺手锏――“搬貴妃”。
這女人來到東宮後,最常提起的人是“葉貴妃”,最常說的話便是“奴婢知道殿下不喜,請殿下将奴婢趕回貴妃娘娘宮裡吧!”
聽聽這話,不知道的還以為東宮是什麼水深火熱的地兒,一個宮女甯願往最難伺候的葉貴妃身邊貼,也不願留下。
但他與太子殿下都清楚,這女人不能趕走,至少現在……還不能。
“柳妝,我并不喜歡你。”景雖向來直白。
關信在一旁暗暗握拳叫好。
“奴婢知道。”回答他的柳妝卻是一副委屈模樣。
關信咬牙:這厚臉皮!知道還往人身上貼。
“關信也不喜歡你。”景雖見自己退不了,搬出了關信。
關信仿佛打了雞皿一般振奮了,背脊一停,仰着下巴斜睨地上跪着的女人。哪知美人側目,狠狠瞪了他一眼,嘴上卻道:“奴婢如今也知道了。”
“你知道我不喜歡你還往我這裡帖,我隻當是你的興趣使然……”景雖眼角上揚,眼底潭水一暗,“既然你知道關信也不喜你,如今也可多了一人貼了。”
“……”柳妝錯愕。
“……”關信傻眼。
“嗯,就是這樣。”太子殿下撐起身,滿意道:“關信,有人貼你,快來接着,我回房了。”說完背手快步地往外走。
背後,傳來關信的哀嚎:“殿下,小的是您的盟友啊!您怎麼能賣盟友啊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