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一下,準備走。”這是林果兒上樓之後的第一句話。
“走?”景雖錯愕,“能走去哪裡?”
“上岸,”林果兒斬釘截鐵道,“差不多就是這裡了。”按照任憑的計劃,從這裡開始分頭行動。
“可現在上岸,豈不正中了葉家的下懷?”他們之所以一直沒動手,不就是因為在水上不便麼?
“再走下去,水上也不安全。”從微州出發到現在,江面較寬兩岸遼闊平坦難以隐藏,然而接下來迎接他們的,将會是群山峻嶺,河道亦變得狹窄,刺客更易無聲無息接近。“況且我們已經進入兩江縣境内,很快便到焓郡,到時候回京方向再無水路可走,遲早是要上岸的。不如趁形勢還受掌控時上岸。我相信接應你的人,他們一定……一定能夠保你安然回京!”
“我?”景雖這才意識到不妥,“隻有我一個人走嗎?”既然前面水路危險,何不跟他一起?
卻見林果兒點點頭:“是的,你一個人。目标小,反而易于逃開視線。不用擔心我們,你走之後葉家的重心轉移,水上反而安全了。”
景雖一時不決,低頭喃喃:“那又與撇下她獨自上路有何分别?”
“當然有區别啦!”林果兒叉腰列舉:“你不是不願意抛下她跟葉之夜單獨行動嘛,這一路上有你盯着他二人你也放心,你走之後有我們替你聽着,你亦可繼續放心。”
“接應我的是誰?”
“一位你父親的故人。”林果兒拍了拍他的肩,諱莫如深一笑:“也是葉家絕對沒料到的存在。”
***
第二天,景雖果然從船上消失了。
沒有人知道他什麼時候離開的,更沒有人知道他如何離開的。
但也由此,葉家一直形成的包圍圈子一下子解散。
林果兒坐在葉之夜身邊,面不改色地磨着關刀,打開天窗說亮話:“你們到底還有什麼打算?”
葉之夜目不轉睛盯着那刀面一下一下磨過石面刮起的亮光,漫不經心道:“什麼打算?”
“别裝傻,”林果兒拾起刀刃,對着日光照了照,“包圍的人為何還有三成?”這也是她這兩日觀察得出的結果。
包圍會解散在她與任憑意料之中,但這人數卻大大的出乎意料。
留下的這三成,難道是想将他們一網打盡?
“别問我,我什麼都不知道。”葉之夜一臉無辜攤手,随即眼前刀光一閃,刀刃貼着頸側,寒氣逼人。
“興許……是留着給大爺我端茶遞水的?”葉之夜“嘿嘿”一笑,刀刃在喉如若無物。
“我這一刀下去,能否讓你們陣腳大亂呢?”林果兒咬着牙跟他周旋,實則提起警覺觀察兩岸山林間的動靜。
“任夫人,我想有幾點你是誤會了。”葉之夜撓着頭正色道,“第一,我跟你們上船,主要目的并非你們寶貝着的太子殿下,而是小衛茗;第二,我并非你跟你夫君認為的‘指揮者’,第三……”他唇角微微一勾,以極快的速度扭身閃到一邊,輕巧之極,“誠如你所見,我并非不會武功。”
林果兒持刀的手一僵。就在他動的那一瞬,她甚至來不及反應!而他坐定之後,身/下的船身也絲毫沒有多餘的震動,就好似他的動作在一眨眼間一氣呵成!
“也就是說,”葉之夜補充道,“如果我要動手除掉你們任何一人,我早就下手了。百裡景雖無數次與我面對面,但凡我有殺心,他也不會活到現在。所以任夫人還要懷疑我的居心嗎?”
林果兒凝着臉色,試圖從他散漫的動作中窺出他的動機。
“與其成天防着我,不如做好你手頭的事,保護好你想保護的太子殿下。我也有我的樂子,我們互不幹涉豈不樂哉?”
林果兒飛快地在腦中分析着目前的形勢――以他所展現的身手來看,真要過招,他們一起上或許能壓制他,但若瞬息間動手,他的确能夠取他們任何一人的性命。如果他的動機并非景雖,或者說,如果他的動機并非想要傷害誰……
林果兒猛地通透,愕然斂眸:“葉家還想做什麼?”不再是“你們”,而是“葉家”。
“一些我無法阻止的事咯。”葉之夜無奈一笑,“所以隻好親自來啦。”
“我明白了。”林果兒收刀起身,“既然我們各有在乎的人和事,接下來合作愉快吧。”
“任夫人也是。”葉之夜懶散地朝她抱了抱拳,靠着甲闆上的桅杆,悠悠看向遠方。
如果不是到了緊要關頭,他又何必去違抗本家的命令來接近衛茗?
是的,就在太子稱病,他讓自家阿姐葉貴妃調查時,葉貴妃查出了衛茗出宮回老家一事,成為他斷定太子已離宮的突破口。
然而,壞就壞在他家阿姐又多心深入查了查,畢竟沒有上頭哪位大人物的指示,宮令聞香怎敢随随便便放個宮女回鄉這麼久?
而能命令聞香做這種事的,似乎便隻有安帝陛下一人了。
這一查,便查出衛茗乃是杜氏侄女一事。
原本在一年前,衛茗就因告發杜媛中毒一事讓葉家滅口。隻因她後來大難不死,又是個小宮女掀不起多大的風浪,葉家覺得教訓夠了便沒有繼續追殺。然而,他葉之夜在這件事中偏偏好死不死為其求情,讓葉家徹底對衛茗起了殺心,顧忌着他一直沒有動手,直到葉貴妃翻出了衛茗與杜氏的關系。
葉貴妃對杜氏的怨恨已非一兩日,這會兒發現其侄女竟然可以特準返鄉探親,很容易便想到衛茗是受安帝的吩咐特意回去探望那個勾了安帝二十多年魂的女人。于是醋瓶子被掀翻,怒不可遏鬧到了葉家本家那裡,本家的人便順水推舟“借”了人馬給她。
葉之夜得知此事時,誅殺衛茗的命令已經放出去三天了。
說來諷刺得很,他那三天絞盡腦汁為家族出謀劃策圍剿百裡景雖,他們卻背着他不惜借葉貴妃之手,想着法子要衛茗的命。
本家的家主葉卿想必也沒有把握,如果他們直接下命令,他葉之夜是否會為了這個女人跟他們鬧個你死我活。但如果是借其姐的手誅殺,他就算是知道了,也無法怪罪。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這會兒才安安心心做他的甩手掌櫃,透露點情報做點小動作沒問題,想讓他再費腦筋指揮圍剿,或者拼着負傷的代價去刺殺百裡景雖,門都沒有!
不,是窗都沒有!
想必他剛剛一席話已經讓林果兒明白了,他此行的目的不是百裡景雖。
而是衛茗!
這一船的人,周全一切拼盡全力想要護住太子殿下;而他卻是孤身一人,隻想以一己之力,避免衛茗那個丫頭因為自己被拖累罷了。
想到這裡,他自己也忍不住低低嗤了聲。
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也變成大善人了?
還是因為……僅僅是衛茗而已?
然而,就在他翻身欲起時,尖銳的破空之聲滑過長空,直直釘在了他頭頂的桅杆上。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閃避,以備戰的姿勢望着射箭的那頭。
山林間,傳來了不和諧的鳥叫,屬于葉家獨有的音韻警告他離開。
葉之夜翻了記白眼,表示自己什麼都沒聽懂,大咧咧躺在甲闆上開始曬太陽。
“首領……”山林間的刺客甲低低地喚了為首之人一聲,“夜公子這是……”
“主子讓我們‘避免’傷害到公子,”首領顯然已被葉之夜磨掉了耐心,“但如果我們為了執行任務,不小心傷到了公子,亦是無可奈何之事。”說着他揮了揮手,“準備火石點火!”
指令很快傳達下去,一時間碧江兩岸紛紛張弓搭上了火箭,矛頭一緻,皆是江心的那艘孤船。
鼓手已經準備好,鼓聲一起便是放箭之時。
首領高舉着手,最後看了一眼睡在甲闆上的葉之夜。
“夜公子,這是令姐的交代,對不住了……”話音剛落,手臂狠狠地落下!
幾乎在同時,鼓聲大起!
十幾支離弦的火箭在長空中劃出一道絢麗奪目的光芒,筆直朝江心的目标奔去!
大約還是因為顧及葉之夜的關系,箭的落點多釘在了船艙上,零零散散七八支,到達火苗大多已滅。然而,還是有一支偏差得太過厲害,恰好擦過葉之夜的腿,釘在了甲闆上。
葉之夜躲也沒躲,涼涼地散了散褲腿那似乎并不存在的火星,然後抱起大腿“哎呀哦呀”開始裝受傷,在甲闆上左滾滾又跳跳十分歡快。
“首……首領……”鼓手小心翼翼請示,不敢敲第二下。
首領抽了抽嘴角,在心頭暗罵了聲“無恥”。
然而就在此時,在船艙中手忙腳亂跟着滅火的衛茗仿佛聽到了甲闆上葉之夜的“哀嚎”,忙趕過來撲到他身邊,驚慌失措詢問:“你沒事吧?”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衛茗探出身出現在甲闆上那刹那,鼓聲乍起,十餘支利箭有了目标,盡皆朝着一個甲闆上那抹綠影撲去!
“該死!”葉之夜大呼不好,傷也不裝了,扭身攬過衛茗,護着她的頭翻身朝艙内滾落,重重砸在離艙門最近的椅子腿上!“哎呃!”這會兒是真痛了。
他按住肩胛處的悶痛,飛快扭過頭從艙門望出去,隻見二人方才待的地方橫七豎八的插着數十支利箭,箭尾的短羽在陽光在灼出死亡一般可怕的寒光。
衛茗倒抽了口涼氣,趴在他身上一動不敢動。
溫香軟玉在懷,偏偏情勢不容葉之夜大刀闊斧揩油,隻好忍着肩痛撐起身來,故作輕松地調侃:“小衛茗,我這可是英雄救美了,是不是該考慮考慮以身相許啊?”
衛茗注意到他動作的遲緩,剛剛湧上的感動被他這話砍去了大半,末了倒像是仔細考慮一下,才道:“等你落水的時候,我一定救你還這個情……诶你做什麼?”
隻見葉之夜踉踉跄跄站起身,跌跌撞撞朝甲闆走去,“去跳個水等你來救。”
“你……!”衛茗趕緊站起來拉住他,“别作死啊,外面……!”
他忽然回頭,意味深長拍了拍衛茗的肩:“有些時候有些事,不受傷是解決不了。”語罷,他一腳踏出船艙,鳥鳴頓起,攻擊乍停。
他偏頭看了眼岸上的山林,躬身拔出一支散箭,伸了伸懶腰,端着抹詭異的笑環視四周,然後手腕一翻,箭矢朝下,筆直插在了小腿上!
頓時鮮皿湧濺,兩岸的山林陷入詭異的沉默中。
他們名義上乃是葉貴妃所派,一旦葉貴妃知道他們的箭“傷”到了她的弟弟……
首領的背脊冒起一股寒氣,連忙鳴金收兵,怕再攻下去,這位公子會把自己插得滿身是箭。
衛茗眼睜睜看着葉之夜自殘,看着他火速地擡手示意她不要靠近,隻能捂着嘴站在原地,目光閃動,質疑,心疼,卻也有莫名的感激。
至少,在葉之夜這一舉動後,攻擊真的就停止了。
葉之夜滿意地一笑,才扭身垂頭邊咬牙一拐一瘸撞進船艙,邊大呼小叫:“哎喲喂疼死你大爺了,小衛茗還不來扶把手!這群狗娘養的……非得逼急了大爺才肯罷休啊……啊疼!”
“……”不知為何,望着這樣的葉之夜,感激瞬間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