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0章 人間惆怅西風多少恨(6)
房間歸于安靜。
順民就對小娴做了一個鬼臉。
李媽出房門前,順民還不讓囑咐一句:“這種小事,你别讓太太知道,要不我饒不了你。”
李媽身子一僵。
李媽走後,順民就和小娴笑了出聲。
“少爺,我吃飽了,不喝了。”雖然如此,小娴還是擔心,李媽會轉過身,再次進來。她得小心。
“就喝了點湯?我不在家,你都吃了什麼?”
“吃得很好啊,白米飯,青菜豆腐。”自從進了李家,小娴真的沒再挨過餓。青菜豆腐,吃起來很香。相比于發大水逃難到錫城的河南人,小娴覺得這樣的生活足夠幸福了。
她有一個夢想,就是希望這一輩子能長長久久地呆在少爺的身邊,給少爺端茶倒水,做牛做馬。她是竭盡全力地伺候。她怕一不盡心,被太太知道了,找個借口将她攆出去,活者賣到别的人家。她就遇不到少爺這樣好的人了。
少爺比她大五歲。少爺的生日小娴一直牢牢地記在心裡。
順民吃完了飯,就靠在床頭睡覺,用手支着胳膊肘兒,恹恹地不知想什麼。他不看書。雖然書房裡的書堆積如山。小娴也不驚動少爺。她就坐在外面的小屋裡,低着頭,一針一針地繡花。小娴能被太太派到少爺跟前伺候,除了她勤快外,也得益于她的一手好繡活。小娴是天生地擅長這些刺繡。不管是鳥兒,還是蟲子,甚至是張牙舞爪的螃蟹,小娴隻要看一眼,就能繡的活靈活現。小娴曾幫太太繡過一多花,繡在太太的手帕上。手帕是素色的,真絲,東洋貨。太太很喜歡,但總覺得太素淨了,需添點兒顔色。太太就把小娴叫來,囑咐她萬萬不能繡偏了。
現在,小娴隻要一看到太太提着她繡的手帕,心裡就說不出的高興,還略略的得意。
我想,順民到底什麼時候喜歡上小娴的?不外乎長期相處,日久生情,隻能是這個理由了。外表不是他動心的唯一理由。如果順民隻是看中了小娴的外表,那麼學校裡更不乏品貌兼有的女同學。
在外公留存的畫作中,有一張很特别。畫像中的外婆頭發披散着,濕漉漉的,臉色紅潤而又羞澀,身穿一件月白的衫子,低着頭。為什麼幾十年後,外公依然記憶猶新?這其中一定有故事。
我,就是那個挖掘故事的人。
初夏的傍晚,空氣總是微熱。若論悶,倒還是不悶的。
三十年代的錫城處于一種奇怪的氛圍。大家都知道日本人會打過來,這是時間早晚的事。但日本人又還沒打過來。所以整座小城的居民都處于一種末世的興奮。一有錢,就都去喝酒。有錢的,沒錢的,教書的,算命的,媒婆妓女江湖郎中,都去喝。喝酒,能驅散心底的緊張,也是談資的介質。酒館老闆的生意着實地好。
有錢的,自然是坐下來,要幾個好菜,什麼鹵豬蹄紅燒蹄髈江鮮桂魚,好好地喝。沒錢的,就站在櫃台邊,要一碟蠶豆,或一碟腌的酸甜的蘿蔔,也好好地喝。
但時局還是要問的。
“日本人中倒有不少朝鮮人,朝鮮人知道嗎?他們也姓名中國人的姓,也穿中國人的衣服,就是說的朝鮮話。”這是一個穿長衫的,福字的長衫,但卻站着喝酒。他胡須邋遢,模樣潦倒。
“那叫二鬼子。我聽說,日本人人不夠,特地去朝鮮招募的,也給錢的,二鬼子也不傻。”說話的,是穿黑色的對襟,下身打着綁腿的一個年輕人。他雖是短衫,但卻戴禮帽,還是顯得和别人不同。聽他說話,似乎也去過上海,在上海拉過洋車,算見過世面,錫城本地的土鼈就比不上了。
二人聊的還很投機。畢竟都在一個櫃台吃酒。掌櫃的低了頭,坐在一張矮凳上,将手裡的算盤撥的噼啪噼啪響,對顧客的談話,充耳不聞。或許是厭煩了。整日都是這樣,如何不厭煩?
“二鬼子殺人比鬼子還狠呢。”
正說着,這中間就插過來一個戴墨鏡的算命先生(錫城的算命先生都不是瞎子,但在街上走,為了讓人一眼知道自己是算命的,所以特别地戴上墨鏡。),歎了口氣,說:“朝鮮人和中國人有仇嗎?”
“沒有。中國人幫過朝鮮人不少忙。”還是那個短衫漢子。
“這就怪了,何以這些二鬼子殺人比鬼子還賣命呢?”算命先生連連搖頭,說如此一來,要是日本人就往南招募什麼安南人,馬來人,隻怕這些人殺起中國人來也一樣手狠。“日本人還會做做戲,你看報紙上,日本人還扶上了年紀的婆婆過馬路,給小孩糖吃,發放救災米給河南人。”
“哎呀呀,真有這種事?日本人也行善?”那個穿長衫的倒是驚詫了。
“的确發放過救災的大米。蔣光頭倒是一毛不拔。”接話的,是算命先生。
“那河南人吃不吃日本人的糧食?”依舊是穿長衫的問。
“吃!怎麼不吃!殺了那麼多中國人,吃一點日本米又怎麼了?不過,聽人說,日本的大米比中國的好吃!”三個人撇下了二鬼子,又開始哪兒的大米價錢貴,哪兒的大米價錢便宜了。
突然,不知哪個人高聲笑了幾下,笑聲裡透着得意很快活。衆人一回頭,隻見一張方形的八仙桌旁,有人擲骰子赢了。于是,大家又改賭錢,擲骰子,酒不夠了,繼續吃,繼續吃,吃酒的錢還是有的,不管哪朝哪代。
“這些二鬼子,真正可惡!”李家的大院子裡,此刻李家少爺順民的嘴裡也飙出同樣的話。
他沒有午睡,睡不着。
正如那是一個作家說的,華北之大,已經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江南一帶,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