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君似當初否(十五)
第115章君似當初否(十五)
對面的戲台也也早就安靜下來,上面的小生與花旦就站在那裡,忘了自己的戲,隻是看着這邊湖心亭的大戲。
夕顔蓦地笑了出聲,輕輕念出那小生未曾開唱的戲文:“玉環傾城又傾國,孤王難舍又難離。悔恨眼觀流淚眼,悔恨我負斷腸妻。雙星在上重盟誓,明月鑒我李隆基。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頓了頓,才又緩緩嘲道,“再怎樣情深似海,驚心動魄,也不過一出好戲。”
皇甫清宸冷冷看了她一眼,眸色深沉:“這樣不懂規矩,難道你還以為斟茶認錯是委屈了你?”
燕兒聽了皇甫清宸的話,氣焰愈發淩厲起來,冷笑道:“豈止呢!世間人人都知道做妾的進門,必定要給正妻跪地敬茶,以示敬意。但是這位側王妃進門這麼久,莫說是跪地敬茶,連請安都從未有過。王妃,不如便趁着今日,一并教她這樣規矩!”
渴林瑞雪坐在那裡,秀眉微蹙,看着夕顔淡定自若的容顔,心頭竟隐隐有着某種不安的情緒。
然而她還未開口,卻見燕兒已經走上前去,一把拉住了夕顔的手臂:“你還不給王妃跪下!”
夕顔臉色倏地一變,林瑞雪眉頭也不覺蹙得更緊,剛想開口說什麼,卻忽見眼前人影一閃,一時燕兒已經被震開幾步遠。
接看着亭中蓦地多出來的那個身影,連夕顔也不免詫異,皇甫清宸神色卻一黯:“赤焰,你怎麼會在這裡?”
身為十二暗衛之首的赤焰微微低身:“見過九爺。赤焰不過是奉了主子的命令,保護側王妃罷了。”
皇甫清宸忍不住冷笑道:“你奉命保護側王妃?那不消說,剩下那十一個人也都是為了保護她?”
“是。”
一瞬間,林瑞雪的臉色也變得難看起來,隻有夕顔,雖然根本什麼都不知道,但還是聽出了什麼,知道面前的這個男子是皇甫清宇派來的,于是愈發饒有興緻的看着林瑞雪同皇甫清宸的臉色。
林瑞雪深深吸了口氣,看向赤焰:“我知你是王爺派來的,可好歹我亦是這府中的主子,你怎敢在我面前無禮?”
“赤焰不敢。隻是側王妃身子尊貴,容不得旁人動手動腳。”
“好。”林瑞雪話語間似乎微微帶了怒氣,“如今我的人不碰她,可是我要她跪低向我斟茶認錯,你連帶着我也要碰是不是?”
赤焰退開兩步,微微低下了頭。
林瑞雪這才又回轉頭看着夕顔:“側王妃,于情于理,我對你的容忍已經到了極限,今日當着府中衆人的面,這杯茶你若是不斟,那麼我定會上禀皇上,問一問這樣側妃,留在皇家何用之有!”
話音剛落,立刻便有丫鬟将茶捧到了夕顔面前。
夕顔輕笑了一聲,終于在衆目睽睽之下端起了那杯茶,在衆人都以為此事終于要有結局之時,夕顔卻突然一揚手,将那杯茶扔進了亭外的湖水之中
“這世間,即便是真命天子要我敬茶,也要看我的意願。你,是什麼東西?”
夕顔目光灼灼,直逼得林瑞雪幾乎不敢正視。
皇甫清宸終于看不過去,沉了聲道:“你不要忘了自己如今是何等身份。”
夕顔回頭看了他一眼,無所謂的笑道:“我知道,英王爺的側妃而已。這個身份,左右我也不在乎,王妃若是好興緻,大可以禀上聖殿,讓王爺休了我,我也樂得輕松。”
“誰說,你隻是英王爺的側妃而已?”
蓦地,亭外再次響起了另一個聲音。
林瑞雪回轉過身,才蓦地發現不知幾時,湖岸邊站着的那些人早已跪下,而亭中的他們,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夕顔身上,竟沒有人知道皇甫清宇是幾時到了亭外的。
“七爺。”
“七哥。”
亭中人紛紛向他行禮,隻有夕顔,微微看他一眼之後,轉身又坐回了椅子上。
倒是鮮少見到他這個樣子。夕顔想着,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這樣溫潤中卻又帶着淩厲的懾人氣息,怕是隻有皇甫清宇身上才會有吧?即便他仍舊是笑着的,卻絕對能讓心裡底氣不足的人陷入崩潰之中。
“七哥!”皇甫清宇上前兩步,作勢攙住他的手臂,卻是湊在他耳邊沉聲道,“你不能為了一個花夕顔,什麼都不顧了吧?”
皇甫清宇微微一笑,在他的手上拍了拍,卻同時不動聲色的取下了他的手,同時看也不看林瑞雪,隻朝着夕顔道:“微兒,過來。”
夕顔仍舊坐在那裡,語氣溫軟甜膩,毫不避忌:“我走不動了。”
他低笑一聲:“難不成要我過來背你?”
“你自己瞧着辦。”夕顔的聲音聽起來帶了微微的笑意,旁人聽了,卻隻覺得她仿佛在期冀什麼。
皇甫清宇竟然真的就那樣一步步走上前去,在夕顔的面前站定。
“王爺!”林瑞雪聲音微微發顫,又惱又急,“你身子還沒恢複,怎麼能……”關心的話語卻再說不下去,聲音苦澀下來,“你怎麼能這樣待我?”
她說話的時候,皇甫清宇面色沉靜如水,然而再次看着夕顔的時候,又忍不住微微笑起來:“我沒法子彎腰,你也要折騰我麼?”
夕顔擡起頭來,與他相視,微笑:“我怎麼舍得?”
語罷,她站起身來,将自己的手放進他手心,輕聲道:“我陪你一路走回去便是。”
“王爺!”在兩人就要相攜走出湖心亭之際,林瑞雪終于克制不住,再次咬牙喚他,“王爺這樣,算是一種宣告嗎?那瑞雪從今往後,要如何在府中立足?”
皇甫清宇頓住了腳步,卻仍舊握着夕顔的手與她相視,語氣涼薄:“那今日這樣大的一出鬧劇,瑞雪你,要本王以後如何在府中立足?”
“鬧劇?在王爺眼中看來,今日這所有的一切,都是瑞雪在無理取鬧?”
夕顔微微挑眉,接下話來:“當然不會是鬧劇。你不說我倒忘了,我的丫鬟平白被人扇了一巴掌。若就這樣算了,府中這麼多人看着,還隻當我這個主子好欺負!”她看着皇甫清宇輕笑:“告訴你一件好笑的事,今天早上,一位姑娘給我講了好大一通道理,教我應該怎樣做人,而後還教了我的丫鬟應該怎麼打人巴掌。我倒是有許多年沒見過這樣的好人了呢!”
渴“這麼說來,應該好生獎勵了?”皇甫清宇轉頭看向一邊,“崔善延,這件事交給你去辦。”
“是,王爺。”
皇甫清宇又看了看林瑞雪咬着下唇,眼眶通紅的模樣,微微眯了眯眼睛:“王妃近日以來接連辛苦多日,操勞過度,送王妃園中好好休息,請禦醫來為王妃調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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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曦微園的半路,離開了衆人的視線之後,夕顔突地笑出聲來,同時掙脫了皇甫清宇的手,輕輕揉着自己的手腕,歎道:“難怪有人那樣喜歡唱戲,如今自己親身唱了一回,才知道其中的趣味。多謝七爺陪我唱這一場。”
皇甫清宇低頭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心,微微挑眉笑了起來:“沒關系,顔顔,你喜歡什麼都可以。”
你喜歡什麼都可以。
夕顔心頭倏地一窒。這句話,竟然這樣熟悉。
那時,他們尚未圓房。她問他要花圃中的那株綠蓮,他也是這樣,微笑着,你喜歡什麼都可以。
分明已經隔了這麼久,如今聽來,竟然還如同昨日一般,曆曆在目,清晰可見。
隻是,她已經不再是當日的她,而他,卻仍舊是她看不透的他。
她不覺慢下了腳步,眼角竟微微有些發燙,仿佛有什麼東西,下一刻就要翻滾上來。
從來,他的每一步都經過精心部署,每做一件事都有着自己的目的。就如同最初的最初,他便設下了那樣大的一個局,她每走一步,都踩在他為自己準備的陷阱裡。那時候的她,身在局中,什麼都看不透。
而到了如今,她本以為自己已經身在局外,卻為何還是看不透他的一舉一動?
方才的種種,對她來說,确是許久以來内心愁緒的一次宣洩,可是他又為何甘心賠上自己和林瑞雪的夫妻情,陪她痛快一回?若說不在乎,當初何苦要娶?若是在乎,今日又為何要這般殘忍?
夕顔低着頭,每走一步,腦中都是那些淩亂的思緒。
也不知走了多久,她才蓦然驚覺身旁已經不見了皇甫清宇的身影,惶然回過頭之際,卻發現他停留在自己身後幾丈開外的地方,撐着假山,微微佝着身子。
她倏地記起了他的傷,心頭一慌,腳步淩亂的朝他跑去:“你怎麼了?”
他埋着頭,一呼一吸之間,起伏極大。
夕顔隻覺得自己再次聞到了皿腥的味道,低下/身子,果然見到他傷口的部位,竟然再次滲出了殷殷的皿迹!她隻覺得頭皮一陣發麻:“流皿了,怎麼又流皿了?”
皇甫清宇終于擡起頭來,唇色發白的看着她,忽然笑了:“顔顔,你心裡還是有我的。”
看着他笑,她暗湧了許久的眼淚,終于浸濕眼角:“你在流皿,你還笑……”
他的手離開假山壁,緩緩撫上她的臉,摩挲着上面的淚痕,輕聲的重複:“顔顔。你心裡有我的……”
夕顔腦中嗡嗡直響,心頭更是一團亂麻,隻看着他蒼白的唇上下動着,卻聽不見他在說什麼。
直到過了許久,他的話,才終于傳入她的腦海之中。
他聲音很低,似喃喃,又似歎息,“顔顔,你怎麼這麼傻,我做了這麼多,你為什麼還看不透我是為了誰?”
他終究還是将她再一次看透,看透她心中的疑惑,看透她心中的迷茫,也看透她的徘徊不定。于是,終于說出了那種自以為一輩子都不會說的話
你為什麼還看不透我是為了誰?
這幾乎已經到了他的底線,若然再通透一點,那便不是他皇甫清宇。
而夕顔,在錯愕與震驚之中淚流滿面,不知道該說什麼做什麼,隻能無力重複着先前那句:“你在流皿……”
他無聲的微笑起來,微微搖頭,仿佛在示意她自己沒事。
這樣虛弱的皇甫清宇,她沒有見過;這樣認真的話語,面對着皇甫清宇,她從未聽過。
她心頭的恐懼來得很莫名,卻也很順理成章,隻覺得這是一場夢,卻不知究竟是好夢,還是噩夢。
“來人”當夕顔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時,已經主動的,緊緊的抱住了他,泣不成聲的喊着,“來人,救救他”
皇甫清宇無力的埋在她肩頭,嘴角卻依舊是笑意。
這樣便足夠了。
至少,他永遠不會告訴她,在他們二人相見之前,他便已經愛了她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