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栩講學與衆不同,他很少講理論,多是帶弟子深入實際,觀察紛纭萬狀的具體事物,讓教育對象因此而得到啟迪,然後自已去思考,去分析,去歸納,去總結。在這一過程中,他或給以啟發點撥,予以開導,或不聞不問,置之不理。因此,非資質禀賦超群脫俗者,難以成才,半途而廢,中途淘汰者,大有人在。
田武鬼谷拜師後,論季節汛期早過,但天有不測風雲,蒙山卻落了一場罕見的暴雨。陰風在山谷中追逐,奔竄,怒吼,鞭杆子雨直刺惡壓,勢如傾盆,轉眼間便溝滿壕平了。鉛灰色的天垂直地壓了下來,似乎欲将這蒙山擠扁,千峰搖撼,萬谷翻騰,王栩師徒坐于淩雲觀,舉首觀賞鬼谷飛瀑勝景。仿佛銀河斷絕,鬼谷澗水天上來,似流星,若駿馬,像鳴镝,傾瀉喧嚣,驚心動魄,瀉到斷崖處,垂挂下來,好一匹寬幅錦緞,閃閃發光,耀眼奪目。飛瀑跌落龍潭,轟然巨響,山搖地動,水柱浪花沖天而起,似堆雪,若積雲,類棉絮。峽谷兩岸,山崖崩塌,岩壁斷裂,巨石滾動,樹木根拔,泥沙俱下。瀑流激浪中,不時有草木和禽獸的屍體席卷而下,轉瞬即逝。飛瀑,激浪,巨濤,濁流,以吞天噬日的氣勢,猛虎下山的雄威,肆虐于鬼谷澗中,有誰膽敢阻止它前進的腳步嗎?下場隻有一個,那就是毀滅!
這是田武的入學考試,也是入學後師父給他上的第一堂課。二人默默觀賞了一會,突然王栩問道:“武兒,從眼前這激流飛瀑中,你能悟出用兵打仗怎樣的道理呢?”
田武見問,略作思考,彬彬有禮地答道:“為國者,必有強大的軍事實力;善用兵者,必以泰山壓頂之勢,激流飛瀑之威,撲向敵人,使其無喘息之機,無應戰之力,完全徹底地殲滅敵軍主力。欲達此目的,兵既要多,更要精,關鍵在于戰略部署,每次出擊,都要以多對少,以強對弱,造成猛不可當之勢。”
聽了田武的回答,王栩不置可否,隻是微微颔首,嘴角和眉宇間流露着難以掩飾的得意之色。他反複上下打量眼前這位彬彬有禮的少年,似乎要重新了解他,認識他;仿佛并不相信方才這番見解與道理竟出自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之口。
這第一堂課是成功的,這首次考試是滿意的,王栩暗暗給田武打了個滿分。然而這成績是真實的,是必然的,還是虛假的,偶然的巧合呢?王栩心中不踏實,三天後又進行了第二次考試,仍然是這個題目,隻是有所變通罷了。王栩師徒不再觀鬼谷飛瀑,門前的青石闆上,中間放着一塊碫(duàn)石和幾個雞蛋,師生相對,盤膝而坐。王栩并不急于開言,他手捋長須,眯着雙眼,靜坐良久,仿佛赴宴入席,正在耐心地等待上酒菜一般。田武瞅瞅青石上那碫石和雞蛋,看看老師,察其顔,觀其色,分析其神态。突然,腦際一亮,不等老師開言吐口,欠身抓起碫石,将青石上的雞蛋一一擊破。王栩見狀,先是一愣,繼而開懷大笑,隻笑得山谷回響,落葉蕭蕭;隻笑得銀須雪髯抖動,滿面菊花綻開。笑過之後,王栩豎起拇指,啧啧贊道:“孺子可教也!”
一日,王栩與田武肩扛鍁鎬,深入一條幽谷。谷左岸有一小片平地,但也坑坑窪窪,坎坎坷坷。半山坡有一水潭,潭水清冽,潭邊雜草叢生。休息片刻之後,師徒二人,一個掄鎬,一個揮鍁,将那水潭的岸邊挖開了一道豁口,潭水順着豁口淌出,奔瀉而下。王栩師徒坐于潭邊,居高臨下,觀那水的流勢。
豁口的深度有限,故而淌出的潭水數量也有限,待水源枯渴,無流水可觀,王栩令田武就此而論,談談用兵的規律。凡事物,談現象易,說規律則難,更何況是談水說兵呢?田武鎖眉凝思,在草地上漫步,他的耳邊沒有了奔騰的谷水和聒噪的蟬鳴,他的眼前沒有了巍巍青山和莽莽林海,隻有那飛馳的戰車和厮殺的戰場,凹凸不平的谷岸草地和彎彎轉轉的溪流。若幹時刻過去了,他終于找到了用兵的規律向老師交了一份滿意的答卷。他說:“用兵之規律若水,水流動之規律避高而趨勢下;用兵之規律避實而擊虛。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敵而制勝。故兵無常勢,若水無常形,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可謂用兵如神。用兵之規律亦如天地自然,‘五行’相生相克,四時依次更替。晝有長短,月有圓缺,時時變化,萬物之常理也。”
深秋,樹上寒蟬悲鳴,高空黃莺疊膀。一天早飯後,王栩将田武叫到身邊,遞給他一把鎬頭,一張鐵鍁,一張紅弓,一菔(fú)白箭,限他三天的時間,獵回兩隻黃莺,掘回五隻蟬的幼蟲。王栩強調,這蟬的幼蟲必是在地下挖掘的,而不能是它自己爬出土來,然後揀回。田武奉命離去了,除了帶上工具和武器,還帶上足夠的幹糧和水壺。但是,他并沒有去挖掘和射獵,而是到一秋色如畫的山谷中遊山玩水去了。三天後歸來,兩手空空。老師問其故,他回答說:“善守者,若藏于九地之下,令敵無形可窺;善攻者,似動于九天之上,高不可測,使敵無從防守。故善攻守者,既能自保,而又能獲勝,弟子何以能夠捕獲呢?凡被輕易挖掘而捕獲者,皆非善守者,凡彎弓而被射落者,皆非善攻者。勝不善戰者,非知兵也,弟子不肯為,故兩手空空而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