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如離弦箭一般往城區馳去,甯以沫隻覺得兩耳側的風像薄刀刃一般從身邊削過,整個人像是貼着地面在飛,雖然戴着頭盔,她還是緊張得連眼睛都不敢睜開。
“開慢點吧……”她将頭躲在他肩後,大聲說。
“這已經是最慢了。怕就抱着我。”
甯以沫慢慢挪出一隻手,拽住江甯帽衫的帽子,這樣果然比剛才那樣趁手了許多,她緩緩地又将另一隻手挪到他的帽子上。正在她暗覺英明的時候,摩托車忽然刹住了,辜江甯轉過頭來,盯着她問:“你是想勒死我嗎?”
甯以沫這才發現因為把帽子拽得太緊,他的脖子都被前襟肋出了一道淺痕。
甯以沫不好意思地松手,又去掰後座。
“你要是實在喜歡拽别人的衣服,就拽我腰上的衣服吧。”辜江甯沒好氣地說完,再次發動車子。
甯以沫也不客氣,揪住他後腰的衣服,安心坐起車來。
車子熄火後,甯以沫跟着辜江甯走進了聿城最大的商城。
這家商城剛開業不久,據說絲毫不輸給北京西單、王府井等大商場。甯以沫從未來過這樣的地方,站在入口處,有些畏縮不前。
“怎麼了?”辜江甯問。
甯以沫環顧了下四周,商城裡的煜煜貴氣照見了她的寒酸,在這樣的地方,她忽然覺得球鞋上的墨水漬那麼突兀,襯衣袖口補過的痕迹那麼明顯。
“我……”她蹙着眉,有些委屈。
辜江甯看着她的神色,心中了然,眸中閃過些複雜的神色,他拉過她的手,快步越過人群,上電梯直奔二樓女裝部。
甯以沫低頭跟着他,她讨厭這裡連地磚都亮得像鏡子。
帶她轉了一圈,辜江甯鎖定了一家專賣店,他從架子上取下一條白色長裙。那條裙子長度及膝,上身修身,裙擺散開,樣式簡潔優雅。
“去試試。”辜江甯将衣服遞給甯以沫。
甯以沫不敢看導購小姐的臉,生怕看見她鄙夷的表情,她抱着裙子走去試衣間,輕手輕腳地換上。
這還是她第一次穿長裙,折騰了好久才穿服帖,等到徹底穿好,她才驚訝地發現這裙子的面料特别柔軟,像水一樣貼着皮膚,衣料的白色在燈光下發出微微熒光,和她穿過的任何白色衣服都不同。
她看着鏡子中的自己,有些害羞地撫着光裸的肩頭,猶豫了很久,她才縮着肩膀打開試衣間的門。
她走出門的刹那,就聽導購小姐說:“哎呀,真漂亮!換了件衣服就像換了個人似的。你妹妹長得可真好看哪!”
辜江甯擡眼往以沫那邊看去,眉下意識地一揚,一簇亮光從眸底跳起。
他拿起剛才選好的一雙坡跟涼鞋遞到甯以沫面前:“試試。”
甯以沫紅着臉原地蹲下,手忙腳亂地脫腳上的球鞋。
辜江甯搖了搖頭,把她帶到沙發邊摁坐下。甯以沫好不容易脫掉球鞋,把将腳伸進涼鞋裡一試,大小正合适,軟軟的鞋底貼在腳上,别提多舒服。她不敢貪圖享受,忙準備脫鞋。
辜江甯卻說:“把扣子系上,起來走走。”
甯以沫抿唇,依言扣扣子,不料那種扣子并非她平日裡常見的涼鞋扣,怎麼也扣不上。辜江甯看了她好一會兒,終于忍不住,蹲下身,低頭幫她把鞋子扣好:“真笨。起來走走。”
甯以沫站起來的一瞬,隻覺得自己的身高猛蹿了。她試着往鏡子前走了一步,腦子裡有那麼絲絲眩暈。
辜江甯審視了她一下,上前掰正她的肩膀,幫她将一頭濃密烏青的長發理順,這才點了點頭:“挺好的。”
辜江甯說完,在心裡補了一句,豈止是挺好的。垂順自然的長發,修身的白裙子,襯得她格外清純秀麗,商場的燈光落在她白皙的皮膚上,反射出粼粼流轉的微光。穿着新衣服的她好像有些不自在,耳朵尖都紅透了。
辜江甯有點不敢看她的臉,目光下意識地落在她的小腿上,她的小腿還未長開,瘦卻有肉感,在高跟鞋的托襯下,線條格外筆直纖細。辜江甯的目光在她小腿上停留了一下,迅速閃開,心神卻在那一眼之下搖晃了起來。
他為這一瞬的心旌動搖暗覺羞愧,故意蹙起眉,粗聲粗氣地說:“就這兩樣,開票吧。”
甯以沫聞言,趕緊準備去試衣間換衣服。
“别換了,一會兒把吊牌剪了,就這樣出去。”
“可是,這是給你女朋友買的啊。”
“這個不适合她,一會兒給她買别的。”
“可是……”
“你怎麼那麼啰唆?”辜江甯接過小票,頭也不回地往收銀台去了。
等辜江甯去結賬的時候,甯以沫翻了下那件衣服的價标,不禁瞠目。
莫名其妙受人财物,甯以沫并未覺得歡喜,隻覺得老大不自在。
辜江甯結完賬回來,還不等甯以沫開口,二話不說地扯掉了衣服的價簽,一手拎着購物袋,一手牽着甯以沫就往樓上走。路過一個花車時,辜江甯順手挑了條圍巾,叫導購小姐包好。
見甯以沫瞟他,辜江甯漫不經心地說:“生日禮物啊。”
甯以沫頓住腳步說:“既然都買好了,我該回去了。”
嗫嚅了幾下,她想說衣服的錢以後還給他,可是又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能有那麼多錢,一時覺得特别糾結。
“一起吃中午飯吧。”
甯以沫望了一眼那些餐廳的門臉,暗想消費肯定不菲,拼命搖頭說:“我不餓,不吃了。”
“你不餓我餓。”
“那你先吃吧,我自己坐公交車回去。”
“你!”
辜江甯氣得不行,窩火地說:“走吧!”
兩人一前一後沉默地走到樓下,路過門口時,甯以沫的目光被門口一個賣糖葫蘆的窗口吸引住了,隻見那窗口上插滿了各色水果做成的糖葫蘆,有綠的猕猴桃、紅的聖女果、紫的提子、橙的橘子,裹在一層琥珀色的糖稀裡格外好看。
兩人像同時想起了什麼,默然對視了一眼。
辜江甯一言不發地買了兩串糖葫蘆,遞了一串給她,若有所思地說:“快四年,什麼都變樣了,連糖葫蘆都不同了。”
甯以沫出了會兒神,輕輕咬了一口糖葫蘆,一股酸酸甜甜的汁液順着口腔流下,一些舊日裡的情愫仿佛都随着這熟悉的味道複生。她放下那串糖葫蘆,望着一旁的辜江甯,輕輕叫了聲:“江甯哥。”
辜江甯愣了下,側臉看她。
“謝謝你。”
過了好一會兒,辜江甯才認真道:“其實,說謝謝的應該是我。那天晚上,要不是你……後果,我還真有點不敢想。”
甯以沫望着他,悄無聲息地揚起嘴角:“那就算扯平了,誰都不用說謝謝了。”
辜江甯望着她宛若星芒的明亮眼睛,也不自禁地笑:“就是,咱倆誰跟誰啊?還說什麼謝謝。”
氣氛一熱絡,辜江甯的話頓時多了起來:“說起來,你的手腳還挺利索的,遠遠看見你一下子就把别人給撂倒了。看來你還在練格鬥?”
甯以沫垂下眼睛,點了點頭。
“你還真執着!”
連甯以沫都覺得自己挺執着的,這麼多年來,每天晚飯後必做的一件事就是練半小時格鬥技巧。以前她讓自己變得更強,是為了以後可以保護哥哥,如今,當年那個“為哥哥擋刀”的想法,已成了她植入骨皿的一種執念。
辜江甯兀自說着:“你還是不會打架。記得我以前就教過你,教訓人的最高境界是又能出氣,又不要留下證據。你看你,把人抓得像大花貓一樣,找你麻煩多有理由?以後我教你怎麼打架。”
甯以沫一言不發地跟他上了摩托車。
等車開到甯以沫家門口,辜江甯放下她,從儲存箱裡拿出一個塑料袋遞給她:“喏,以後不要穿這麼難看的涼鞋了。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樣子!”
甯以沫接過來一看,正是那天她掉的那隻。
擺平“李哥”的事情之後,辜江甯主動找到甯以沫,說以後下晚自習他倆一起回去。這樣一來,也省去了甯志偉的奔波。
兩人上下晚自習一段時間後,彼此摸清了對方的習性,相處起來居然頗為融洽。
和辜江甯恢複邦交以後,甯以沫漸漸發現他沒有學校渲染的那麼壞。雖然他留過級,總是逃課,成績也确實差得可以,但是那些勒索低年級孩子、破壞學校設施、小偷小摸的惡習,他一點也不沾。
甯以沫着實想不明白,為什麼淵博聰明如他,成績卻可以那麼差。有時候,甯以沫看到高年級的年級排名,都會替辜江甯害臊。
有天晚自習,高年級組拖堂考試,甯以沫坐在教室裡左等右等不見辜江甯,隻好去高二(1)班教室門口等他。
彼時,他們正在考語文,整間教室裡靜得隻聽得見“沙沙”的答題聲,甯以沫站在窗外,都能感覺得到高年級學生的緊張。
辜江甯所在的班是高中組的尖子班,除了他,其他學生的學習态度都很端正,甯以沫一眼看去,隻有辜江甯一個人趴在桌子上轉着筆,卷面上一點痕迹都沒有。監考老師是他的任課老師,似乎對他的态度見怪不怪,完全無視他。
就在監考老師說“還有半個小時交卷”時,辜江甯坐直了身子,懶洋洋地瞄了會兒卷子,下筆如飛地勾畫起來。一鼓作氣地寫了五分鐘,他就停了筆,準備起身交卷。
這時,教他們語文的班主任走進了考場,肅然說:“作文認真寫,寫完的同學仔細檢查,這次月考很關鍵,不能再讓别的班趕上來了。你們一個都不許提前交卷。”
辜江甯有些不耐地坐下,目光無意識地轉向窗外,一眼就看見靜靜立在窗外的甯以沫,她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來什麼情緒。辜江甯朝她笑,她也一副完全沒看到的樣子。
辜江甯且笑且搖頭,攤開作文卷子,提筆刷刷地塗畫起來。
甯以沫瞄了他好幾眼,他答題的樣子很認真,眉心都下意識地緊皺起來了,可甯以沫怎麼看也不覺得他像在寫字。
十幾分鐘後,辜江甯才停了筆,拿起那半張作文紙飛快地折了起來,片刻,一隻紙飛機出現在他手裡。他望着一頭黑線的甯以沫,壞壞一笑,對那紙飛機呵了口氣,直接朝甯以沫飛去。
那隻紙飛機穩穩地越過窗戶,在甯以沫面前下落。
“那位同學,你在幹什麼?”監考老師終于忍無可忍了。
“扔垃圾啊,你沒看見?”辜江甯若無其事地說。
甯以沫撿起那隻紙飛機,有些害怕地躲去了隔壁班外面。她借着教室裡透出的燈光展開那隻飛機,隻見卷面上用藍色水筆畫着一幅她的速寫小相,竟也惟妙惟肖。隻是那小相旁,非常不不客氣地注了一句:
優等生,你的黑眼圈快趕上熊貓了。
與此同時,鈴聲響起,辜江甯二話不說将文具往課桌裡一丢,交卷走人。
監考老師一看,果然又和以前一樣,每張卷子都隻将将做夠六十分的題目。
出了教室,甯以沫理都不理辜江甯直接往前走去,辜江甯快步追上她,擋在她面前,笑問:“小丫頭,怎麼了?”
甯以沫還是那副淡淡的表情,一邊錯開他往前走一邊說:“沒怎麼。”
辜江甯倒着走,一邊看她,一邊輕笑着數:“一、二、三……”
甯以沫沒好氣地問:“你數什麼?”
“我數到第十聲,你一定會忍不住自己說在生什麼悶氣。”
甯以沫沒好氣地頓住腳步:“你為什麼不好好考試?考五六十分很光榮嗎?”
“原來是這個啊。”辜江甯恍然大悟,“我要是都考年級前幾名,我那幫哥們兒還會理我嗎?小孩子不懂事,還專喜歡管閑事。”
甯以沫說不過他,一路便再不說話,無論他怎麼逗、怎麼哄,她就是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入定模樣。
公交車開到大院附近的時候,兩人發現不知道哪裡來了很多外地的車,北京的、廣州的、南甯的、海南的,全都默然無聲地往大院裡滑動。
車上的學生們都看傻了,連司機都放慢了速度,看小汽車排隊。
“怎麼了?是來什麼人了嗎?”
“不像啊,也沒戒嚴。”
“有大會開?”
“沒聽說啊。”
“那是發生什麼事了,一級部都有人來!”
甯以沫默默地聽着車上的議論,也在心裡尋思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時,辜江甯忽然拽了她一下,指着一輛車說:“快看。”
甯以沫順着他指的方向一看,居然是辜振捷的車。
“辜伯伯怎麼回來了?”
近幾年,辜振捷一直在忙他的作戰實驗室,聽說立了很多功,有消息說他很有可能還要往上走。
“不是!是後面那輛,你哥爺爺的車!”辜江甯像是很震驚,“老爺子怎麼也來了?到底怎麼了?”
兩個人趕到大院時,隻見所有車都往辜振捷家跑。
辜江甯叫住一個看熱鬧的大院子弟問怎麼了。
那人說:“聽說辜家出大事了,他們家死人了。”
甯以沫像是被誰打了一大棒子,立時定住了。
“誰死了,到底怎麼了?”
“我哪知道,你不會自己去看啊!”
辜江甯聞言,拉起木木的甯以沫就往辜家的方向飛奔,沒跑多遠就看見辜默成帶着張遇匆匆趕了上來。
辜默成一把拉住辜江甯:“你别去,現在還輪不到你們小孩子去。”
“爸,怎麼了?是不是……”辜江甯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你伯伯家的大兒子犧牲了。你先回去!”
“什麼……”辜江甯懵懵懂懂地問,像是還沒清醒過來,喃喃地說,“那就好……”
“怎麼說話的!”辜默成吼了他一句,也來不及說别的,撇下他一路直奔而去。
辜江甯緩緩地在路邊坐下,半天才回過神來,再看甯以沫,隻見她一張小臉半點人色也沒有,一雙空洞的大眼睛憷然睜着,像是剛從什麼巨大的驚吓裡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