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團體成立後,甯以沫沉悶無趣的生活便被這兩個少年打破了。
除了每周雷打不動地跟他們去後山偷學格鬥技巧,她還能經常跟着他倆一起壓馬路、放風筝、打撲克、聚餐。
辜江甯是個極會找樂子的人,連辜徐行也不得不佩服他總能找到很多好玩的地方,有趣的點子。
開了春後,可玩的東西就更多了。
有時候辜江甯會神秘兮兮地帶他們把三路車坐到頭,再七彎八繞地帶他們闖進一片遼闊的油菜花田,教他們兩個怎麼用空藥瓶逮蜜蜂;或者教他們把竹竿劈開,中間支個樹枝,粘上蜘蛛網,做成簡易網兜,舉着它在綠油油的稻田裡黏蜻蜓,一黏一個準;有時候,辜江甯會帶他們到近郊的農村摘桑葚吃,兩個少年賽着往樹頂上爬,甯以沫就隻管用肉呼呼的小手舉着衣服,等他們往下面丢桑葚。
桑葚甜歸甜,可是吃多了,舌頭嘴唇就會被染成烏紫色,那時候,三人就會望着彼此的樣子笑得各具形态。甯以沫是不記得自己笑起來的傻樣了,用辜江甯的話說,就是笑得直抽氣,讓人以為她會笑背過去。
直到多年後,甯以沫都會記得當時的一切,綠色田野裡,少年飛揚的白衣;桑樹枝幹上,并排晃着的小腿;低氣壓的午後,布滿紅蜻蜓的原野……那樣的年華,如旭日始旦,如百卉萌動,是他們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除開這種三人集體活動,辜徐行和辜江甯偶爾也會單獨帶甯以沫玩,但這兩人的路數也太不一樣了。
辜江甯走的是旁門左道,怎麼壞怎麼帶,不是帶甯以沫去遊戲廳打電遊,就是帶她圍觀自己和社會小青年溜冰。甯以沫對這些東西完全不感冒,人就算去了,也隻是坐在角落發呆。辜江甯也不小氣,慷慨地給她買一瓶橘子水或者一包幹脆面,讓她在角落裡也好有個寄托。有時,一些不良青年了會指着甯以沫嘲笑辜江甯:“又把你的小拖油瓶帶來了?孩子媽呢?”辜江甯聽了,也不生氣,咧着含着棒棒糖的嘴,壞壞一笑:“去問你妹啊。”
辜徐行則選擇走人間正道,怎麼健康向上怎麼帶她。起初,他教甯以沫唱歌,甯以沫學的好幾首歌,諸如《小小少年》《茉莉花》《蘭花草》,都是他教的。教她唱歌時,辜徐行會格外耐心地坐在一旁用鋼琴伴奏。奈何甯以沫的樂感實在太差,練到最後,辜徐行都是一副撫額搖頭、生不如死狀。
慢慢地,辜徐行就不再教她唱歌了,轉而給她講故事。
他講故事的水平遠不如辜江甯那麼信手拈來,他總是抱着一本《安徒生童話》,正襟危坐在鋼琴前,沉緩地念着他覺得很美的段落:“在海的遠處,水是那麼藍,像最美麗的矢車菊花瓣,同時又是那麼清,像最明亮的玻璃……要想從海底一直達到水面,必須有許多許多教堂尖塔一個接着一個地連起來才成……”
甯以沫便撐着腦袋,圓瞪眼睛聽。聽着聽着,她的眼皮就止不住地往下掉,他好聽的聲音就飄了起來,還顫啊顫的,她整個心神都随着他的聲音往明亮的天空深處飛去。她的神遊不是終止于從凳子上滾落,就是終止于辜徐行拿紙巾擦掉她口水的瞬間。
甯以沫悲觀地以為他再也不會理她了,然而因為一件事,辜徐行反倒無處不在地管束起她的成長來。
那隻是一件很小的事,卻成為甯以沫“被摧殘”史的導火索。
事情發生在甯以沫順利升入小學二年級後。
由于比班上的同學都小一歲,心智未開的甯以沫完全跟不上班。二年級已經開始教一些簡單的成語了,在老師的悉心教導下,很多優質點的學生都能用出二十幾個成語了。
那段時間,香港武俠片在内地很火,有些孩子耳濡目染地學會了很多台詞,比如,“做人呢,最重要就是開心”、“所謂吉人自有天相”、“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講”。甯以沫家沒有電視,但也能偶爾從别處蹭到一會兒電視看,并零碎地看了好幾部武俠劇。
那天語文課,老師帶孩子們溫習前一堂的成語,讓學生通過老師的表情或動作猜成語。那個老師不知怎麼就點起了甯以沫。老師手舞足蹈一番,然後露出一個開心的笑容,讓甯以沫猜成語。
答案本來是:心花怒放。
但是以沫歪着腦袋想了很久,覺得老師剛才的動作很像電視裡主角中毒之後的掙紮,她冥思苦想了好一番才從記憶庫了找到一個詞,奶聲奶氣地答了出來:“含笑九泉。”
氣得這位班主任當場就把甯以沫的位子調到了最後一排。
甯以沫在班上本就算矮,往最後一排一坐,直接看不到黑闆了。甯以沫可意識不到問題的重要性,反倒覺得坐後面走起神來更安全。
于是乎,差生甯以沫徹底放棄了上進心,時不時就趴着發呆、玩小動作,并漸漸和同桌馬照熟了起來。
馬照是這個班裡年齡最大、成績最差的學生。馬照平實對甯以沫還可以,時不時會分她半塊橡皮,或是給她幾個糖果,但是他也有很多男生共有的惡趣味――欺負女生。什麼往女生桌子裡放毛毛蟲,在女生闆凳上滴墨水,在女生領作業本時伸腳絆啊,他全都對甯以沫做過。他給甯以沫那些好處,在另一種程度上算是打一棒子給顆甜棗。
年幼的甯以沫被他的棒子和甜棗攪暈乎了,一時也分不清他到底是敵是友,隻好委委屈屈地跟他保持交往。
這天放學前,老師去開會,留全班自習。馬照突發奇想,拿出一支黑色水彩筆,朝甯以沫招了招手,提議她玩錘子剪刀布,三局兩勝,赢的人可以在輸的人臉上畫一隻小烏龜。
甯以沫想都沒想就說好。不動腦子的結果就是,她被畫了一臉小烏龜。
畫完最後一隻小烏龜時,馬照忽然爆發出一陣蓄謀已久的大笑,引得全班同學都回頭看,結果看到這一幕,全班同學都哄堂大笑起來。
那一瞬間,甯以沫終于意識到自己幹了一件缺心眼兒的事情,因為自己的缺心眼兒,她再次受到了侮辱,還引來了全班的恥笑。
在怒火的灼燒下,她的臉越來越紅,她猛然站起來朝馬照撲過去,将他撲倒在地扭打起來。
甯以沫雖然年紀小,但是好歹也跟着兩個哥哥練了大半年,加上動作靈敏,竟讓人高馬大的馬照奈何不了。
兩個人正厮打得難分難解,忽然,一雙有力的手穿過甯以沫肋下,将她從地上抱了起來。甯以沫回頭一看,居然是辜徐行。
她蒙了一會兒,羞窘不安地看着他。
他一雙竹葉狀的狹長眼睛眯着,裡面果然有些失望的神情。
甯以沫見他用那樣的眼神看自己,一下子哭了出來,傷怒交加的她一邊哭一邊甩他的手。
馬照得了勢,一下子從地上爬了起來,朝甯以沫做了個鬼臉,誇張地說:“羞羞羞,比豬醜!長大沒人要的九指頭!”
這時,一道刀刃般閃亮的淩厲目光落在了他臉上。
馬照擡眼看着這個高出他一個頭的“大人”,被他凜冽的臉色吓得連忙噤聲。
甯以沫聽他這樣說,不知道從哪裡鼓起了一股氣,吼道:“沒人要我自己要!”說完,她一把将書包從書桌裡拽出來,氣沖沖地往門外跑去。
辜徐行沒想到這個小東西生起氣來,居然能走那麼快,等他追上她時,她都已經跑到校門口了。
甯以沫聽見有人叫她,雖然沒有回頭,腳步卻慢了下來。
辜徐行快步上前,伸出食指,勾住她的衣領将她拽了回來,冷冷地說:“别動!”
甯以沫深深低着頭,像個受氣包似的待在原地。
“你看看你像什麼樣子?”辜徐行也動了真怒,“我站在窗戶外面看你好一陣了,不是發呆就是和人玩小動作。你就是這麼讀書的?”
甯以沫用腳尖在地上戳着,眼底的淚水早把世界模糊成了一片。
“怪不得你每次考倒數第幾名,原來不是笨,是一點都沒認真學!”越想越來火,辜徐行加重了語氣,“我怎麼會有你這樣一個妹妹!”
甯以沫抹了一把眼淚,隐忍地抽噎着,小小的肩膀還打着戰。
見狀,辜徐行的心一下軟了。他牽過她的手,黑着臉走到學校小賣部買了手帕和香皂,将她帶到食堂後的水龍頭前。他将帕子打濕,蹲在她面前,一手擡起她髒兮兮的小臉,抿唇給她擦了起來。
甯以沫撅着嘴,一抽一抽地看着他。
好不容易将她臉上的烏龜全洗掉,辜徐行伸手理了理她額角的頭發,語氣一松:“這還像個人了。”
甯以沫憋了滿腔的委屈終于爆了出來,嗚嗚大哭着,一邊哭一邊大聲抽着氣,哭得幾乎厥過去。
辜徐行連忙拍着她的後頸幫她順氣:“别哭了,現在還哭什麼?”
哽咽了好久,甯以沫把氣稍微喘勻點,大聲說:“他……他說……他說我長大沒人要!”
一句話說完,一聲更驚心動魄的哭聲爆了出來。
辜徐行哭笑不得地看着她,把頭扭去一旁。
其實甯以沫根本就不懂“長大沒人要”是什麼意思,但是結合起馬照的表情,她覺得這一定是種天大的侮辱。
辜徐行默然看了她好一會兒,見她的哭勢降了些,伸手扳正她的肩膀:“好了……别哭了。”
“不……”
辜徐行極耐心地擦去甯以沫的眼淚,認真地說:“沒人要,以後哥哥要。不哭了,乖。”
甯以沫的眼淚立馬就收住了。
辜徐行滿意地看了看現狀,不失時機地循循善誘:“那以沫以後都要聽哥哥的話哦。”
“嗯。”
“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嗯。”
“期末每科都要考九十分。”
“嗯。”
“以後每周末,我教你數學,江甯哥哥教你語文,不準不聽話哦。”
甯以沫把頭點得像小雞吃米。
“那你說說,現在都知錯了嗎?”
“我知錯了……”甯以沫悶聲悶氣地說出了這句曆史性的台詞。
辜徐行終于寬慰地笑了。
從那以後,這句“我知錯了”幾乎伴随了甯以沫的整個童年。
考試不及格說“我知錯了”,和小朋友吵架被發現又說“我知錯了”,跟辜江甯去遊戲廳被逮到還說“我知錯了”……
一開始,她還要被辜徐行苦心教導一番才妥協似的說這句話,漸漸,她就摸索出了一套對付辜徐行的方法:先低頭,不說話,等他氣消了,擡頭含着淚說一句“我知錯了”,一切錯誤就煙消雲散了。
直到跟辜徐行回了家,甯以沫才知道為什麼辜徐行會出現在她教室外面。
那天是辜徐行十一歲生日,辜家專門擺了晚飯,請親朋好友吃飯慶祝。
辜徐行早上臨出門前,被辜振捷一再交代接以沫一起放學回家。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甯以沫的惡劣表現才被提前接人來的辜徐行撞見。
辜徐行一向是個言出必行的人,“烏龜”事件後,他一絲不苟地當起了甯以沫的數學老師,每周都會抽兩個晚上給甯以沫上數學課。他還軟硬兼施地把辜江甯變成了甯以沫的語文老師。上課地點就定在辜徐行家的書房。
兩個辜老師上起課都很像那麼回事,尤其是辜徐行,一手清秀剛勁的行楷寫在小黑闆上,格外醒目,他抱着書本站着講課的樣子,比學校的老師還多幾分師者氣質。每到他上課的時候,甯以沫都緊張得大氣不敢出。
辜江甯則不同,每次上語文課時,都一副沒睡醒的樣子跟甯以沫瞎扯。他從小就喜歡看國内外名著,扯起來沒邊沒際。偏偏他還有表演欲,一邊說還一邊配以動作表情,活像演話劇,逗得甯以沫捂着嘴樂。
有時候,辜徐行也會來聽下他的課,他就隻好應付差事地在黑闆上闆書點東西,他寫字的時候總是一副懶洋洋的樣子,修長的手指輕輕捏着粉筆頭在黑闆上橫豎撇捺地畫着,渾然不管别人看不看得清,講課的聲音更像是在夢呓。
這時候,倚在窗邊看書的辜徐行則會輕輕搖幾下頭,不齒他這種虛浮的做事态度,但是又暗暗欣賞他的藝術才華。
一般一個小時的課上完,時間才不到晚上八點,要是徐曼不在家,幾個孩子就會圍在客廳裡說笑玩鬧。
一次課後,三個人開着電視在客廳裡拍畫片玩,玩了一陣,電視上開始播當年大熱的某瓊瑤劇,一聽到主題曲,辜江甯就丢開手上的畫片,抓走幾顆奶糖,萬分投入地坐在電視機前看了起來。
辜徐行對這類片子從不感冒,甯以沫也因這個片子裡沒有人會飛而興趣寥落,所以兩人依然興緻盎然地玩着自己的畫片。
辜徐行似乎很享受逗甯以沫玩的過程,有時候故意連着赢她幾局,有時候又故意一直輸。
甯以沫輸的時候,就會很焦躁,恨不得去搶他手裡的畫片,赢的時候,就會包着一嘴巴奶糖,歪着彤紅的小嘴朝他壞笑。
兩人正玩着,電視上忽然傳來一陣高音量的咆哮,聲音來得突然,甯以沫的注意力被吸引了過去,也瞄了幾眼,瞄着瞄着,她忽然指着電視問:“哥哥,他們在幹什麼?”
正在整理畫片的辜徐行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臉驟然紅了。電視上的男女主角在吵鬧一番後,正深情地擁吻,而且還是個正面特寫。
那時候的電視劇大多拍得很含蓄,武俠片裡的男女主角擁抱一下就了不得了,哪裡能看到這樣的清晰特寫。辜徐行扭回頭,抿唇不語。
“哥哥,他們到底在幹什麼呀?”甯以沫的好奇心一旦上來,哪裡是那麼容易過去的。
想了想,辜徐行十分尴尬地低聲解釋:“他們……那個哥哥在搶那個姐姐的東西吃。”
辜江甯恰巧聽見了,回頭朝辜徐行丢去一個萬分鄙視的眼神。
“哦。”甯以沫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擡頭朝辜徐行露出一個小壞小壞的笑容,猛地朝他懷裡撲去,“啊嗚”咬在他唇上,含混不清地說,“我也要搶。”
坐在沙發邊上的辜徐行當即就被吓得翻倒在地上。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聲冷厲的斷喝:“你們在幹什麼?”
剛好撞見這一幕的徐曼站在門口,氣得有些發抖。
辜徐行已經意識到事态的嚴重性了,尴尬地從地上站起來,束手低頭。
“我們搶糖吃。”甯以沫的興奮勁還沒褪下,含着一嘴糖,含混不清地說。
徐曼臉色鐵青地看着她,倒像是自己受到了亵渎。她本想開口罵些什麼,但是面對着那樣一張天真無邪的臉,那些罵人的話又全說不出口,隻好憤怒地走到電視機前,啪地關上電視,指着辜江甯和她說:“你們都給我出去!别帶壞我兒子!”
辜江甯知道這個伯娘一點也不喜歡自己,咬了下唇,上前把甯以沫從沙發上牽下來,一言不發地帶着她出了辜家大門。
徐曼餘怒未消地盯着辜徐行說:“你自己說說,成何體統?”
辜徐行正自尴尬,紅着臉不敢回話。
“你一向都是個聽話孩子,怎麼越長大越不走正道,跟這些歪門邪道的孩子攪在一起?”徐曼在沙發上坐下,撫了撫兇口,痛心疾首地說,“我不是反對你交朋友,可是交朋友也要講層次。江甯是你弟弟沒錯,可是他有那麼個媽媽,爸爸又不上進,自己也甘于堕落,天天跟地方上的一些孩子混,遲早是要變壞的!還有那個小女孩,她是什麼出身,你是什麼出身?你還真拿她當起妹妹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