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榮披挂,拴束了弓箭,綽槍上馬,帶了三五十名軍漢,都拖槍拽棒,直奔到劉高寨裡來。把門軍人見了,那裡敢攔擋。見花榮頭勢不好,盡皆吃驚,都四散走了。花榮搶到廳前,下了馬,手中拿着槍,那三五十人,都擺在廳前。花榮口裡叫道:“請劉知寨說話。”劉高聽得,驚的魂飛魄散。懼怕花榮是個武官,那裡敢出來相見。花榮見劉高不出來,立了一回,喝叫左右去兩邊耳房裡搜人。那三五十軍漢一齊去搜時,早從廊下耳房裡尋見宋江,被麻索高吊起在梁上,又使鐵索鎖着,兩腿打得肉綻。幾個軍漢便把繩索割斷,鐵鎖打開,救出宋江。花榮便叫軍士先送回家裡去。花榮上了馬,綽槍在手,口裡發話道:“劉知寨,你便是個正知寨,待怎的奈何了花榮!誰家沒個親眷!你卻甚麼意思?我的一個表兄,直拿在家裡,強扭做賊。好欺負人,明日和你說話。”花榮帶了衆人,自回到寨裡來看視宋江。
卻說劉知寨見花榮救了人去,急忙點起一二百人,也叫來花榮寨奪人。那二百人内,新有兩個教頭。為首的教頭,雖然了得些槍刀,終不及花榮武藝,不敢不從劉高,隻得引了衆人,奔花榮寨裡來。把門軍士入去報知花榮。此時天色未甚明亮,那二百來人擁在門首,誰敢先入去,都懼怕花榮了得。看看天大明了,卻見兩扇大門不關,隻見花知寨在正廳上坐着,左手拿着弓,右手挽着箭。衆人都擁在門前,花榮豎起弓,大喝道:“你這軍士們,不知冤各有頭,債各有主。劉高差你來,休要替他出色。你那兩個新參教頭,還未見花知寨的武藝,今日先教你衆人看花知寨弓箭,然後你那厮們要替劉高出色,不怕的入來。看我先射大門上左邊門神的骨朵頭!”搭上箭,拽滿弓,隻一箭,喝聲:“着!”正射中門神骨朵頭。衆人看了,都吃一驚。花榮又取第二枝箭,大叫道:“你們衆人,再看我這第二枝箭,要射右邊門神的頭盔上朱纓。”飕的又一箭,不偏不斜,正中纓頭上。那兩枝箭卻射定在兩扇門上。花榮再取第三枝箭,喝道:“你衆人看我第三枝箭,要射你那隊裡穿白的教頭心窩。”那人叫聲:“哎呀!”便轉身先走。衆人發聲喊,一齊都走了。
花榮且叫閉上寨門,卻來後堂看觑宋江。花榮說道:“小弟誤了哥哥,受此之苦。”宋江答道:“我卻不妨,隻恐劉高那厮,不肯和你幹休。我們也要計較個長便。”花榮道:“小弟舍着棄了這道官诰,和那厮理會。”宋江道:“不想那婦人将恩作怨,教丈夫打我這一頓。我本待自說出真名姓來,卻又怕閻婆惜事發,因此隻說郓城客人張三。叵耐劉高無禮,要把我做郓城虎張三,解上州去,合個囚車盛我。要做清風山賊首時,頃刻便是一刀一剮。不得賢弟自來力救,便有銅唇鐵舌,也和他分辯不得。”花榮道:“小弟尋思,隻想他是讀書人,須念同姓之親,因此寫了‘劉丈’,不想他直恁沒些人情。如今既已救了來家,且卻又理會。”宋江道:“賢弟差矣。既然仗你豪勢,救了人來,凡事要三思。自古道:‘吃飯防噎,行路防跌。’他被你公然奪了人來,急使人來搶,又被你一吓,盡都散了,我想他如何肯幹罷,必然要和你動文書。今晚我先走上清風山去躲避,你明日卻好和他白賴,終久隻是文武不和相毆的官司。我若再被他拿出去時,你便和他分說不過。”花榮道:“小弟隻是一勇之夫,卻無兄長的高明遠見。隻恐兄長傷重了,走不動。”宋江道:“不妨。事急難以耽擱,我自捱到山下便了。”當日敷貼了膏藥,吃了些酒肉,把包裹都寄在花榮處。黃昏時分,便使兩個軍漢,送出栅外去了。宋江自連夜捱去,不在話下。
再說劉知寨見軍士一個個都散回寨裡來,說道:“花知寨十分英勇了得,誰敢去近前擋他弓箭!”兩個教頭道:“着他一箭時,射個透明窟窿,卻是都去不得。”劉高那厮,終是個文官,意思深狠,有些算計。當下劉高尋思起來:“想他這一奪去,必然連夜放他上清風山去了,明日卻來和我白賴。便争競到上司,也隻是文武不和鬥毆之事,我卻如何奈何的他?我今夜差二三十軍漢,去五裡路頭等候。倘若天幸捉着時,将來悄悄的關在家裡,卻暗地使人連夜去州裡,報知軍官下來取,就和花榮一發拿了,都害了他性命,那時我獨自霸着這清風寨,省得受那厮們的氣。”當晚點了二十餘人,各執槍棒,連夜去了。約莫有二更時候,去的軍漢,背剪綁得宋江到來。劉知寨見了,大喜道:“不出吾之所料。且與我囚在後院裡,休教一個人得知。”連夜便寫了實封申狀,差兩個心腹之人,星夜來青州府飛報。次日,花榮隻道宋江上清風山去了,坐視在家,心裡自道:“我且看他怎的!”竟不來睬着。劉高也隻做不知,兩下都不說着。
且說這青州府知府,正值升廳公座。那知府複姓慕容,雙名彥達,是今上徽宗天子慕容貴妃之兄。倚托妹子的勢,要在青州橫行,殘害良民,欺罔僚友,無所不為。正欲回衙早飯,隻見左右公人接上劉知寨申狀,飛報賊情公事。知府接來,看了劉高的文書,吃了一驚,便道:“花榮是個功臣之子,如何結連清風山強賊?這罪犯非小,未委虛的。”便教喚那本州兵馬都監,來到廳上,吩咐他去。
原來那個都監姓黃,名信。為他本身武藝高強,威鎮青州,因此稱他為鎮三山。那青州地面,所管下有三座惡山:第一便是清風山,第二便是二龍山,第三便是桃花山。這三處都是強人草寇出沒的去處。黃信卻自誇要捉盡三山人馬,因此喚做鎮三山。這兵馬都監黃信上廳來,領了知府的言語,出來點起五十個壯健軍漢,披挂了衣甲,馬上擎着那口喪門劍,連夜便下清風寨來,徑到劉高寨前下馬。劉知寨出來接着,請到後堂,叙禮罷,一面安排酒食管待,一面犒賞軍士。後面取出宋江來,教黃信看了。黃信道:“這個不必問了。連夜合個囚車,把這厮盛在裡面。”頭上抹了紅絹,插一個紙旗,上寫着“清風山賊首郓城虎張三”。宋江那裡敢分辯,隻得由他們安排。黃信再問劉高道:“你拿得張三時,花榮知也不知?”劉高道:“小官夜來二更拿了他,悄悄的藏在家裡,花榮隻道去了,安坐在家。”黃信道:“既是恁的,卻容易。明早安排一副羊酒,去大寨裡公廳上擺着;卻教四下裡埋伏下三五十人,預備着。我卻自去花榮家請得他來,隻推道:‘慕容知府聽得你文武不和,因此特差我來置酒勸谕。’賺到公廳,隻看我擲盞為号,就下手拿住了,一同解上州裡去。此計如何?”劉高喝采道:“還是相公高見,此計大妙。卻似‘甕中捉鼈,手到拿來’。”
當夜定了計策,次日天曉,先去大寨左右兩邊賬幕裡,預先埋伏了軍士,廳上虛設着酒食筵宴。早飯前後,黃信上了馬,隻帶三兩個從人,來到花榮寨前。軍人入去傳報,花榮問道:“來做甚麼?”軍漢答道:“隻聽得教報道黃都監特來相探。”花榮聽罷,便出來迎接。黃信下馬,花榮請至廳上,叙禮罷,便問道:“都監相公,有何公幹到此?”黃信道:“下官蒙知府呼喚,發落道:為是你清風寨内,文武官僚不和,未知為甚緣由,知府誠恐二位因私仇而誤公事,特差黃某赍到羊酒前來,與你二位講和。已安排在大寨公廳上,便請足下上馬同往。”花榮笑道:“花榮如何敢欺罔劉高,他又是個正知寨。隻是本人累累要尋花榮的過失,不想驚動知府,有勞都監下臨草寨,花榮将何以報?”黃信附耳低言道:“知府隻為足下一人。倘有些刀兵動時,他是文官,做得何用?你隻依着我行。”花榮道:“深謝都監過愛。”黃信便邀花榮同出門首上馬。花榮道:“且請都監少叙三杯了去。”黃信道:“待說開了,暢飲何妨。”花榮隻得叫備馬。
當時兩個并馬而行,直來到大寨下了馬,黃信攜着花榮的手,同上公廳來,隻見劉高已自先在公廳上。三個人都相見了。黃信叫取酒來,從人已自先把花榮的馬牽将出去,閉了寨門。花榮不知是計,隻想黃信是一般武官,必無歹意。黃信擎一盞酒來,先勸劉高道:“知府為因聽得你文武二官,同僚不和,好生憂心。今日特委黃信到來,與你二公陪話。煩望隻以報答朝廷為重,再後有事,和同商議。”劉高答道:“量劉高不才,頗識些理法,直教知府恩相如此挂心。我二人也無甚言語争執,此是外人妄傳。”黃信大笑道:“妙哉!”劉高飲過酒,黃信又斟第二杯酒,來勸花榮道:“雖然是劉知寨如此說了,想必是閑人妄傳,故是如此,且請飲一杯。”花榮接過酒吃了,劉高拿付台盞,斟一盞酒,回勸黃信道:“動勞都監相公降臨敝地,滿飲此杯。”黃信接過酒來,拿在手裡,把眼四下一看,有十數個軍漢簇上廳來。黃信把酒盞望地下一擲,隻聽得後堂一聲喊起,兩邊帳幕裡,走出三五十個壯健軍漢,一發上把花榮拿倒在廳前。黃信喝道:“綁了!”
花榮一片聲叫道:“我得何罪?”黃信大笑,喝道:“你兀自敢叫哩!你結連清風山強賊一同背反朝廷,當得何罪!我念你往日面皮,不去驚動拿你家老小。”花榮叫道:“也須有個證見。”黃信道:“還你一個證見,教你看真贓真賊,我不屈你。左右,與我推将來。”無移時,一輛囚車,一個紙旗兒,一條紅抹額,從外面推将入來。花榮看時,卻是宋江。目睜口呆,面面厮觑,做聲不得。黃信喝道:“這須不幹我事,現有告人劉高在此。”花榮道:“不妨,不妨,這是我的親眷。他自是郓城縣人,你要強扭他做賊,到上司自有分辯處。”黃信道:“你既然如此說時,我隻解你上州裡,你自去分辯。”便叫劉知寨點起一百寨兵防送。花榮便對黃信說道:“都監賺我來,雖然捉了我,便到朝廷和他還有分辯。可看我和都監一般武職官面,休去我衣服,容我坐在囚車裡。”黃信道:“這一件容易,便依着你。就叫劉知寨一同去州裡折辯明白,休要枉害人性命。”
當時黃信與劉高都上了馬,監押着兩輛囚車,并帶三五十軍士,一百寨兵,簇擁着車子,取路奔青州府來。有分教,火焰堆裡,送數百間屋宇人家;刀斧叢中,殺一二千殘生性命。正是生事事生君莫恕,害人人害汝休嗔。畢竟解宋江投青州來,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