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子一進咖啡座,就有人從後面的座位舉手招呼,正是穿着深綠色夾克的工藤。
店内坐了三成人,也有情侶,不過談生意的占了多數。
她略低着頭,走向工藤。
“突然叫你出來不好意思,”工藤笑着說,“先點喝的吧。
”
女服務員走過來,靖子點了奶茶。
“出什麼事了?
”她問。
“也不是什麼大事。
”工藤端起咖啡杯,咖啡還沒沾嘴唇就說,“昨天,警察來找過我。
”
靖子睜大雙眼:“果然……”
“是你告訴他們我的事情的?
”
“對不起。
上次和你吃完飯,他們就找上門來,非要追根究底,問我和誰去了哪裡,我想瞞着不說反而會令他們生疑……”
工藤擡手制止。
“你不用道歉,我不是責怪你。
為了今後堂堂正正地見面,讓他們知道我們的交往,反而更好。
”
“真的嗎?
”靖子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對。
不過現在我們還是會被警察投以異樣的眼光。
剛才我來這裡的路上,也遭到跟蹤。
”
“跟蹤?
”
“起先我沒注意,開了一陣子才發現,有輛車一直跟在我後面。
應該不是我多心,他甚至跟進了飯店的停車場。
”
靖子凝視着工藤坦然叙述的面孔。
“結果呢?
後來怎麼樣了?
”
“不知道。
”他聳聳肩,“隔得很遠,看不清對方的長相,後來就不見了。
你沒來之前,我一直環顧四周,也沒看到跟蹤的人。
或許對方在我沒注意到的地方監視。
”
靖子環顧左右,窺視周遭的人後,并沒看到可疑之人。
“看來警方在懷疑你。
”
“按照他們的劇本,你是命案的主謀,我是共犯。
昨天來找我的警察,還直白地問了我的不在場證明。
”
奶茶送來了,女服務員離開前,靖子再次注視周遭。
“如果真有人監視,看到你和我這樣見面,又會懷疑了。
”
“無所謂。
我剛才說過了,我想正大光明地和你交往,偷偷摸摸地見面反而更可疑。
何況,我們本來就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
”工藤似乎想表現他的大膽,慢條斯理地往沙發上一靠,端起咖啡啜飲。
靖子也端起茶杯。
“聽你這樣說我很高興,不過如果給你惹了麻煩,真的很抱歉。
也許,我們暫時不見面好些。
”
“依你的個性,我早就料到你會這麼說。
”工藤放下杯子,傾身向前,“正因為這樣,我才特地約你來。
你遲早會知道警察找過我,還不如先告訴你,免得他們去問你時你太過驚訝。
你完全不用顧忌什麼。
他們問了我的不在場證明,但有人替我作證,他們遲早會對我失去興趣。
”
“這就好。
”
“我更擔心你,”工藤說,“他們遲早會查明我不是共犯,但他們對你緊追不放,好像認定了你就是主犯。
一想到今後他們會一直纏着你,我就很郁悶。
”
“那也沒辦法,富樫死前的确在找我。
”
“那個男人也是,人都死了,還這樣折磨你。
”工藤皺起眉頭,鄭重地注視着靖子,“你跟那起命案毫無關系吧?
我問這話不是懷疑你,隻是希望,你和富樫之間有什麼,能坦白告訴我。
”
靖子看着工藤端正的面孔,她覺得這才是突然約她見面的真正用意——他對她并非全然信之不疑。
靖子擠出微笑:“你放心,與我毫不相幹。
”
“我相信,但未聽你親口說出,就是不放心。
”工藤點點頭,看看手表,“既然出來了,一起吃個飯?
我知道一家燒烤店,很好。
”
“對不起,今晚我沒和美裡打招呼。
”
“哦?
那就不好硬邀你了。
”工藤拿着賬單,站起身,“走吧。
”
趁他付賬時,靖子再次掃視四周,沒看到可疑之人。
雖然覺得對不起工藤,但在他沒洗清嫌疑前應該沒事。
這也表示,警方還在距離真相很遠的地方調查。
話說回來,該不該繼續發展和工藤的關系,靖子很猶豫。
她希望兩人更親密些,可一旦希望成真,她又怕招來更大的麻煩。
她想起石神毫無表情的面孔。
“我送你回去。
”工藤付完賬說道。
“不了,我自己坐電車回去。
”
“沒關系,我送你。
”
“真的不用了,我想順路買點東西。
”
“嗯……”盡管難以釋懷,工藤還是對她一笑,“那今天就這樣,我再打電話給你。
”
“讓你破費了。
”靖子說完,轉身離去。
越過通往品川車站的斑馬線時,手機響起,她邊走邊拉開皮包。
一看來電顯示,是小代子。
“喂?
”
“靖子,我是小代子,你現在說話方便嗎?
”她的聲音裡帶着奇特的緊張。
“方便,你說,怎麼了?
”
“剛才你走以後,警察又來了。
問了我很奇怪的問題,我想還是和你說一聲好。
”
靖子握着手機,閉上眼睛。
又是警察,他們就像蜘蛛網一樣,從四面八方把她纏得動彈不得!
“奇怪的問題?
問了什麼?
”她滿心不安地問。
“警察問的居然是那個高中老師,他姓石神?
”
聽小代子這麼一說,電話差點兒從手中掉落。
“那個人怎麼了?
”她的聲音在哆嗦。
“警察聽說,有客人為了見你才來買便當,這次就是來打聽是哪個客人。
他們好像是從工藤先生那裡聽來的。
”
“工藤先生?
”
怎麼會扯上他?
難以理解!
“我仔細想了想,以前的确和工藤先生說過,有客人為了見你,每天早上都來光顧。
他好像把這事告訴警察了。
”
靖子恍然大悟。
警察詢問完工藤後,為了确認他的話,又去了弁天亭。
“你怎麼回答?
”
“我想否認也挺奇怪,就老實說了,我說就是住在你隔壁的老師。
不過我特别說了,那個老師專程來看你,隻是我們夫妻私下的猜測。
”
靖子感到口中幹渴。
警方終于盯上石神了。
隻是因為工藤的一句話,還是有其他理由?
“喂?
靖子?
”小代子在電話那頭喊。
“啊,在。
”
“我這樣說沒關系吧?
不會給你造成麻煩吧?
”
是很麻煩——這話她死也不能說。
“無所謂,反正我和那個老師也沒關系。
”
“也是,我就是想告訴你這件事。
”
“我知道了,謝謝你特地打電話來。
”
靖子挂斷電話,感到胃沉甸甸地糾成一團,有點想吐。
這種感覺一直持續到進家門。
半路,她去超市買菜,可是買了些什麼,竟不太記得。
聽到隔壁開門關門的聲音時,石神正坐在電腦前。
屏幕上映出三張照片,工藤的兩張,靖子走入飯店的一張。
本想拍下兩人在一起的情景,他怕被工藤發現,讓靖子發覺也很麻煩,隻好作罷。
石神已作好最壞打算,到時這幾張照片應該會派上用場,隻是他還是想極力避免到那種地步。
他瞥了一眼桌上的鐘,然後起身,快八點了。
看來靖子和工藤見面的時間不長,這令他大為安心。
他把電話卡放進口袋,走出房間,像以往一樣步上夜路,小心确認有沒有人跟蹤。
石神想起草薙,他的來意着實奇妙。
雖然他嘴上問着花岡靖子的事,但石神覺得,他是想打聽湯川。
他們到底是怎麼說的?
石神無法判斷自己是否遭到懷疑,令他難以作出下一個決定。
他在慣用的公用電話前打電話給靖子。
響到第三聲時,手機接通。
“是我,”石神說,“現在,方便說話嗎?
”
“方便。
”
“今天有什麼情況?
”
他很想問她和工藤見面談了些什麼,卻找不出合适的說辭。
知道他們兩人見面,本來就是件極不自然的事。
“事實上……”說到這裡,她陷入了沉默。
“什麼事?
出了什麼問題?
”該不會從工藤那裡聽到什麼驚人的消息吧,石神想。
“店裡……警察今天去過弁天亭,而且……是去打聽您。
”
“打聽我?
怎麼個打聽法?
”石神咽下口水。
“有點兒不太好解釋,老實說,我們店裡的人,老早就在談論您……您聽了也許會不高興……”
真啰唆,石神不耐煩地想,她的數學一定不好。
“我不會生氣,請你開門見山地直說。
店裡的人談論我什麼?
”一定是嘲笑我的外表,石神思忖。
“我說絕對沒這回事,可是店裡的人……他們說,您是為了見我才來買便當……”
“啊……”石神的腦中,霎時一片空白。
“對不起。
他們隻是在說笑,沒别的意思,當然也沒把這件事當真……”靖子拼命解釋,可是石神連一半都沒聽進去。
原來除了她以外的人,是這樣看待他……
并非誤解,他的确是為了見靖子,每天早上才去買便當。
若說他從不期待她感受到自己這片癡心,那是騙人的;然而一想到連旁人也這麼看他,他不禁全身發熱。
他這個模樣喜歡上她那種女人,别人怎會不嘲笑他?
“您生氣了?
”靖子問。
石神連忙幹咳。
“沒有……那麼,警察問了些什麼?
”
“警察聽到這個說法,便來店裡,問是什麼樣的客人。
他們就說出了您。
”
“哦。
”石神依然感到體溫上升,“警察是從哪裡聽來的?
”
“這個……我就不太清楚了。
”
“他們問的隻有這個?
”
“好像是。
”
石神握着話筒,點點頭。
現在不是狼狽的時候,雖然不清楚來龍去脈,但警方逐漸把焦點對準他卻是不争的事實。
必須想出應對之策。
“令愛在旁邊嗎?
”他問。
“您說美裡?
她在。
”
“能不能請她聽電話?
”
“好。
”
石神閉上眼。
草薙他們有何企圖、行動,接下來會怎麼出招?
他集中精神思量這些。
頭腦中忽然浮現出湯川的面孔,石神不禁有點動搖,這個物理學家究竟在想什麼?
“喂?
”女孩稚嫩的聲音傳入耳中,電話到了美裡手上。
“我是石神,”石神表明身份後繼續說道,“十二日和你聊電影的人是實香?
”
“對,這個我已經告訴警察了。
”
“我聽你說過。
另一個朋友是叫遙?
”
“她叫玉緒遙。
”
“後來你和她聊過電影嗎?
”
“沒有,應該就隻有那一次。
但說不定也還聊過一點。
”
“你沒把她告訴警察?
”
“沒有,隻提到實香。
您告訴我最好暫時不要說。
”
“沒錯,但現在可以說了。
”
石神一邊留意四周,一邊詳細指點。
網球場旁邊的空地,冒起一陣灰煙。
走近一看,穿白衣的湯川正卷着袖子,拿棍子往一鬥深的罐子裡面戳。
煙就是從那裡冒出來的。
聽到腳步聲,湯川倏然回頭。
“你簡直就是對我一往情深的跟蹤狂。
”
“對于可疑人物,警察當然要跟蹤。
”
“你是說我很可疑?
”湯川饒富興味地眯起眼,“難得你冒出這麼大膽的創意。
有了這種靈活的頭腦,你會升遷得更快。
”
“你不問我為什麼覺得你可疑?
”
“沒必要。
無論哪個時代,科學家總是被人當成異類。
”說着,湯川繼續往罐子裡戳。
“你在燒什麼?
”
“沒什麼,隻是不要的報告和資料,我不信任碎紙機。
”湯川拿起一旁的水桶,把水倒進罐子裡。
咻的一聲,冒出更濃的白煙。
“我有話和你說,是以警察的身份詢問。
”
“你今天興緻挺高。
”确定罐中的火已經熄滅,湯川方拎着水桶邁步走開。
草薙緊跟着追上他。
“昨天我去了弁天亭,在那裡聽到一個頗為有趣的消息。
不想聽嗎?
”
“不想。
”
“那我就主動告訴你:你的好朋友石神在暗戀花岡靖子。
”
湯川大步跨出的腳停住,他轉頭回視的目光變得銳利無比。
“是便當店的人說的?
”
“對。
和你聊着聊着,我突然靈光一閃,就去了弁天亭。
邏輯或許重要,但對我們來說,直覺也是一大利器。
”
“所以呢?
”湯川轉身面對草薙,“就算他暗戀花岡靖子,這點對你們的搜查有什麼幫助?
”
“到了這個節骨眼,你就别裝糊塗了。
雖然我不知道你是在什麼契機下察覺的,但你不就是因為懷疑石神是花岡靖子的共犯,才背着我偷偷摸摸到處打轉嗎?
”
“我可不覺得是偷偷摸摸。
”
“總之,我懷疑石神,今後會死死盯着他。
所以重點來了,昨天雖然決定和你分道揚镳,但我們能不能訂個和平條約?
我提供情報給你,你也把你掌握的線索告訴我。
這個提議可以嗎?
”
“你太高估我了,我沒掌握任何線索,都是自己的想象。
”
“那麼,就把你的想象說給我聽聽。
”草薙直直盯入好友眼中。
湯川轉開頭,邁步走開,“先去我研究室吧。
”
草薙在第十三研究室留有奇妙焦痕的桌前坐下,湯川把兩個杯子放在上面。
老樣子,兩個杯子都不幹淨。
“如果石神是共犯,他到底扮演了什麼角色?
”湯川立刻提出質疑。
“我先說?
”
“和平條約可是你提的。
”湯川往椅子上一坐,悠然啜飲咖啡。
“好。
我還沒把懷疑石神的想法告訴我們老大,畢竟這隻是推理。
如果命案現場在别處,那麼搬運屍體的就是石神。
”
“你不是反對‘屍體搬運說’嗎?
”
“我說過了,如果有共犯另當别論。
不過主犯——也就是實際下手的人——一定是花岡靖子,說不定石神也幫了忙。
總之,我确定她一定在場,參與了殺人。
”
“你這麼肯定?
”
“如果下手和處理屍體的都是石神,他就不是共犯,而是主犯甚至單獨犯案。
再怎麼癡情,也不可能傻到這種地步。
因為靖子一旦背叛,他就完了——她必也背負了某種風險。
”
“難道不可能是石神單獨殺人,兩人聯手棄屍?
”
“我不敢說可能性為零,不過相當低。
花岡靖子在電影院的不在場證明很牽強,但那之後的不在場證明确定無疑。
應該是決定好時間才行動,這麼一來,她不可能參與不知要花多長時間的棄屍。
”
“花岡靖子的不在場證明目前不确定的是……”
“是在看電影的七點到九點十分之間,後來去拉面店和KTV都已确認屬實。
我想她應該進過電影院,我們已從電影院保存的存根中,找到留有花岡母女指紋的存根。
”
“這麼說來,靖子和石神利用這兩小時十分鐘殺的人?
”
“或許還包括棄屍。
不過就時間來計算,靖子極有可能先石神一步離開現場。
”
“殺人現場在哪裡?
”
“我不知道。
不管在哪兒,都是靖子約富樫出來。
”
湯川默默舉起杯子啜飲,眉間刻着皺痕,一臉難以信服。
“你想說什麼?
”
“不,沒有。
”
“有什麼你就直說。
我已經說出我的想法了,接下來輪到你了。
”
聽草薙這麼說,湯川歎了一口氣:“他沒有使用汽車。
”
“什麼?
”
“我是說石神沒開車,搬運屍體需要汽車,但他沒有車,一定要上哪兒弄來才行。
但我認為他沒有那麼大本領,可以不着痕迹地弄到一輛車。
一般說來,誰也沒有這種本領。
”
“我打算挨家挨戶清查租車公司。
”
“辛苦你了,我保證你絕對查不到。
”
這個渾蛋!
草薙瞪着湯川。
但湯川一臉若無其事。
“我的意思是,如果另有殺人現場,負責搬屍體的應該是石神。
發現屍體的地方也極有可能就是犯罪現場,畢竟兩人聯手,什麼都好辦。
”
“兩人聯手殺死富樫,将屍體毀容,燒掉指紋,再脫下衣服焚毀,最後徒步離開現場?
”
“或許兩人之間有時間差,因為靖子必須在電影結束前趕回去。
”
“照這個推理,留在現場的自行車,是被害者自己騎去的?
”
“對。
”
“這就表示,石神忘了擦掉上面的指紋,他會犯這種最基本的錯誤?
他可是達摩石神。
”
“不管多厲害的天才,都有可能犯錯。
”
湯川緩緩搖頭:“他不會。
”
“那為什麼沒擦掉指紋?
”
“我一直在想這個,”湯川雙臂交抱,“不過還沒得出結論。
”
“你想太多了。
那家夥的确是數學天才,但殺人是外行。
”
“都一樣,”湯川坦然自若地說,“殺人對他來說更容易。
”
草薙緩緩搖頭,拿起髒髒的杯子。
“總之我會盯住他。
如果存在男性共犯的假設成立,調查範圍也會擴大。
”
“照你的說法,犯案手法未免太粗糙了。
忘了擦自行車上的指紋,沒把死者的衣服完全焚毀,簡直是漏洞百出。
我倒想問一問:這樁命案是事先計劃好的,還是在某種原因下突發性的?
”
“這……”草薙像要觀察什麼似的死死盯着湯川,“也許是突發性犯罪。
靖子為了談判把富樫約出來,石神以保镖的身份陪同。
沒想到雙方一言不合,兩人失手把富樫殺了——就是這樣。
”
“這樣的話,就和看電影産生矛盾了,”湯川說,“如果隻是談判,用不着事先準備不在場證明——即使是牽強的不在場證明。
”
“你認為這是有計劃的犯罪?
靖子和石神打從一開始就打算殺死富樫,才事先埋伏……”
“這也不大可能。
”
“你到底什麼意思?
”草薙一臉厭煩。
“如果是石神拟的計劃,絕不會這麼不堪一擊,他不可能拟出這種漏洞百出的計劃。
”
“你說這些有什麼用……”說到這裡,草薙的手機響起。
“抱歉。
”說着,他接起。
是岸谷打來的,他報告了一個重要消息。
草薙邊問邊做筆記。
“冒出了一個很有意思的情報。
”挂斷電話後,草薙對湯川說:“靖子有個女兒叫美裡,據說那女孩的同學做出了耐人尋味的證詞。
”
“怎麼說?
”
“案發當日白天,那個同學說,曾聽美裡提起,晚上要和母親去看電影。
”
“真的?
”
“岸谷确認過了,應該沒錯。
也就是說,靖子母女早已決定去電影院。
”草薙對着物理學家點頭,“看來是有計劃的犯案,不會錯。
”
然而湯川卻認真地搖搖頭。
“不可能。
”他神色凝重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