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你為什麼要回來
我想,可能是老天爺聽到了我的忏悔,在我回家的第五天,媽媽居然醒過來了。不過,她的意識,似乎還是混沌的,她的目光呆滞的從我臉上掃過,顯然沒有認出我是誰,隻是含混不清的吐出兩個字:“回家。”然後,又閉上了眼睛。
她的體力,已經虛弱到,哪怕隻是撐開上下眼皮,也足以耗光的地步。
醫生也隐晦的表示回天乏術了,如果病人希望回家,最好就遵從病人的意願。
于是,媽媽被接了回來。
她住在樓上的主卧,晚上由我陪護着。因為爸爸的身體,不允許他熬夜,或者休息不好。而媽媽晚上會痛得哼哼出聲,而且要翻好幾次身,所以,在我和穆子謙的堅持下,爸爸睡到了樓上的客房。
在媽媽人生的最後旅程裡,我竟可以挨得她這樣近。
不過,照顧媽媽,雖然不是一件太吃力的事,但是,卻足夠讓人心酸。
因為她絕大部分時間昏睡着,偶爾醒來,神智也不是十分清楚。但是,即便再不清楚,她也記得爸爸。
清醒得最久的一次,是我在給她用熱毛巾敷手的時候(因為每天要滴大量的藥水,她手背上很多針眼,皿管也承受不了,腫了起來,所以,每天滴完的時候,我會用熱毛巾給她反複的敷),她微弱的叫了一聲:“劍飛。”
爸爸正在給她腳部按摩,聽了便立刻上前,柔聲說:“如儀,我在。”
她久久的看着爸爸,臉上浮起一個微笑,一個很吃力很吃力的微笑,心疼的,滿足的,卻足以讓我們落淚的。
她說:“劍飛,你這麼多白發了。”
說完,她的手試圖舉起,去摸一下那一頭銀絲。
可她到底沒有這麼多力氣,手舉到半空,又無力的垂了下去,接着,她的眼睛緩緩的合上,臉上的那絲笑,依舊沒有散去。
我和爸爸都以為那個時刻已經到來了。
有淚盈滿眼眶。
在淚光中,我看到爸爸顫抖的伸出手,放到媽媽鼻子下探了探,足足過了一分鐘,爸爸才把手移開。
“她睡着了。”爸爸哀傷的笑着,不知是說給我聽,還是說給他自己聽。
我一度會錯了那個笑的含義,因為那種哀傷,實在是,會浸到人的骨子裡去的。
不過,當我看到媽媽臉上又呈現那種痛苦的表情時,我才知道她是真的睡了。
聽說癌到晚期,會很痛,痛得仿若受淩遲之刑,雖然媽媽每天都用大量的止痛藥,但是,昏睡中,她臉上還是時不時會有痙攣,痛得痙攣。在她出院的時候,醫生說她樂觀估計隻能堅持十天半月,但是,一晃二十多天過去了,元旦到了,媽媽的生命軌迹,依舊在艱難的劃行。而且,她清醒的次數漸漸多了起來,有時一天有三四次。我們一度以為出現了奇迹,把她重新擡到醫院,但是醫生檢查之後,連連搖頭,隻是歎着:“病人的肝髒差不多全部壞死了,而且癌擴散到全身去了,現在還有生命迹象,全是憑一股意念在支撐。”
我不知道是一股什麼樣的意念在支撐着媽媽,讓她以這樣非凡的勇氣,如此艱難的活着。有時,我給她擦身,小心翼翼的抱着她輕飄飄的身子,覺得就像在抱一個孩子。她已經瘦到皮下脂肪全部流失的地步,隻剩皮包着骨,讓人不忍多看。
爸爸呆在媽媽身邊的時間越來越長,除了一周一次的做透析,他基本就是守着媽媽,長時間看着那個已經面目全非的女人,長時間的看着,仿佛走火入魔了一樣。
他這個樣子,讓我們擔心不已。
所以,有時,我會讓王媽看着媽媽,我則拉着爸爸去散步。冬天的風很冷,我和爸爸穿得像兩隻熊,我挽着他的胳膊,給他講我大學裡的趣事,講在美國的見聞。爸爸呢,聽着聽着,就會把話題拐到媽媽身上去,他講他們年輕的甜蜜,講那時生活的艱難,講媽媽的能幹與賢惠,以及完全無私的付出。講着講着,爸爸就會無限感傷起來。
“子秋,其實我也不知道具體什麼時候,我和你媽媽的關系會變得那麼惡劣。大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從我得知她曾背叛過我開始,我心裡已經有疙瘩了,後來,漸漸借口忙,回得越來越晚。她呢,一個人在家空虛無聊,開始出去結交各色人等,于是兩個人越走越遠,終于形同陌路。我們從兩個深愛的人,走到後來讓人心寒的陌路人,都是因為我們不夠坦誠、不夠大度、不夠信任。婚姻是一門學問,婚姻存續的一天,就應該鑽研一天。兩個人相處,光憑愛是不夠的,還要講究技巧,懂得取舍,适當的時候,要學會犧牲。你以前和趙銳,哎,爸爸是看出了一些問題的,不過當時,以為趙銳足夠聰明,會懂得這些。但沒想到,他會愛得失去理智。現在,你和周漁,小夥子我雖然才見過兩次,不過我了解過的,是個很優秀很陽光的男孩子,你要珍惜。哪怕你們的相處,出現問題,也要用積極的态度去解決,不能逃避。知道嗎?”,爸爸用自身的經曆,向我傳授那些裹着傷痛的教訓。
我點點頭,事實上,坦誠、大度、信任、犧牲,小喬都用他自身行動教會了我,有小喬陪在我身邊,我們未來的路,應該不會出太大的偏差。
穆子謙依舊早出晚歸,但不管走得多早回得多晚,他都會到媽媽床邊看一看。而那時的我,通常還沒睡着,或者已經醒來。當我們兄妹倆一起守護在媽媽身邊時,我會跟他講媽媽一天的情況,比如醒了幾次,每次醒來有幾分鐘,也會跟他講爸爸的狀況,比如我陪着去醫院透析了,醫生說要注意休息,保持好的心态。而穆子謙呢,每次我說的時候,他總是微笑着看着我,偶爾點下頭或嗯一聲,并不說太多的話,間或說一句,也隻是無關痛癢的天氣狀況,或者囑咐我不要太勞累。
他好像越來越沉默了。
太過沉默的穆子謙,總讓我的心莫名的疼。
我問過王媽,得知我離家之後,他和雲婧的婚事也取消了,後來一心撲在工作上,人越來越忙,話越來越少,竟變得讓人難以親近起來。
這樣的一個穆子謙,哪裡能讓人安心放下?
有一天晚上,他回來得實在太晚,我等着等着,竟伏在媽媽床頭睡着了,朦胧中覺得有人在摸我的頭發,我正要睜開眼睛,又聽到一聲歎息般的低語:“子秋,你為什麼要回來?”
那一刻,我的心似乎都不知道跳動。、
到底還是無法忘記。
穆子謙,我已經有了新的戀人,你為什麼還要留在原地不肯離開?
我依舊伏在床頭,一動也不敢動,我感覺那隻手在我頭發上停了很久,終于移開,接着,有一滴冰涼的淚,落到我手背上。
我不知道自己這次回來,是否錯了?我隻想着成全自己留在父母身邊的心願,可我考慮過穆子謙嗎?
當那熟悉的腳步,一下一下叩擊着地面,過往的穩健裡,帶了抹都抹不掉的遲緩沉滞。
穆子謙走後很久,我猶坐在那裡發呆,空氣裡有淡淡的酒味,夾雜着似有若無的清香,那是他特有的味道。
一個喝酒了的穆子謙。
也隻有在喝了酒,他才敢稍稍的靠近我吧。
可是,這樣的一種感覺,會不會像鴉片,有了第一次,就渴望第二次?
在又一個夜晚,他照舊晚歸。我聽到王媽在樓下小聲的抱怨:“子謙,怎麼喝成這樣?”
然後我聽到穆子謙低低說了句什麼,接着是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過了一會,一切又歸于沉寂。
這晚,他沒有上來看媽媽,大概,是醉得實在厲害。
我有點不放心,遂站起身,打算下樓看看。
客廳的燈大亮着,廚房也有光線透出來,想必是王媽在給穆子謙煮醒酒湯。我一個樓梯一個樓梯的輕輕走下去,經過穆子謙門口的時候,略略站了一下,不确定是否要敲門問一聲。
還是不要敲門吧,問王媽也是一樣的。
我的腳又擡了起來,然而,還沒等我的步子邁出去,穆子謙的門卻無聲的打開了,緊接着,一隻手伸了出來,一把拉住我,稍一用力,我的身子就被帶進了那扇門内。
有一刹那,我覺得腦子一片空白。
穆子謙緊緊的抱着我,我本能的伸手去推,他卻以一股鉗制的力量,把我箍得透不過氣來。
“子秋,你為什麼要回來?”這一次,他問的不是睡着的我,而是醒着的我。
濃烈的酒氣幾乎把我薰得眩暈。
我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終還是什麼都沒說出。
他的房間裡沒有開燈,我看不清他的臉,可是,不用看,我亦能想象他那種壓抑過度的瘋狂。
一個醉酒了的穆子謙。
此刻,他就這樣恣意的,不管不顧的,放縱着自己的思念,任那酒精,肆無忌憚的吞噬所有的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