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九章 傅筠陽的故事(1)
趙銳給了我覃如的電話号碼,然後我最先見到的,卻不是覃如,而是另一個好多年沒見的人。
那是傅筠陽。
這天我去母嬰店給皇甫雪顔和她那未出世的寶寶挑選衣物,諾大的母嬰超市裡,我拿着一串長長的清單,一件一件買下來,竟耗了我三個多小時。當我來到櫃台前買單,然後又委托售貨員快遞時,一個冷淡中又略略透着歡喜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穆子秋。”
我回過頭,在超市太過明亮的光線裡,看到了傅筠陽。
他似乎比大學裡還要高。一米九?亦或更高?
我微微眯着眼,打量他。
還是那樣冷酷的眉眼,抿成一條線的薄唇,大概是愛運動的緣故,皮膚已經近乎古銅色,此時正抱着一罐嬰兒奶粉,近乎局促的看着我。
“你好。”我淡漠的出聲。自從他和雪顔分手後,我再也沒見過他。我們能夠相識,是因為雪顔,我們說的為數不多的幾句話,也是因為雪顔,現在他和雪顔分手了,我不覺得,我們之間,即便見面,還有打個招呼的緣分。
他大可裝作不認識我。
實在是,我們彼此,都是太多冰冷的人,和其他人的聯系,不到萬不得已,是越少越好。
他看着我身邊的一堆母嬰用品,牽牽嘴角,算是笑了,說:“好巧。”
“是好巧。”我聲氣更加淡漠,在快遞單上,認真填寫皇甫雪顔的名字。
“嗯,你……”他不知道要說什麼好。我總疑心他是太高的緣故,所以整個人有種手腳無處安放的不協調感,幸虧還抱着一罐嬰兒奶粉。
嬰兒奶粉?
他做爸爸了?
我心裡有種莫名的情緒一掠而過。
但我什麼也沒說,依舊認真的填寫快遞單,待一切弄妥當了,我擡起頭,正要邁步的時候,卻發現傅筠陽依舊站在離我一步之遙的地方。
我心裡有一絲驚訝,但腳下卻沒遲疑,徑自朝門口走去。
傅筠陽人高嘛,所以腿長,雖比我擡步晚,但一步兩步,就趕上了我,和我并肩而行。
我停住,微微仰着臉,問:“傅先生有事嗎?”
他又牽牽嘴角,不自在的說:“呃,穆子秋,能不能一起,呃……喝一杯?”
“抱歉,我還有事。”我說。
“可是,呃……”
“先走一步。”我朝他浮起一個禮貌而疏離的笑容,打算再度移步。
“穆子秋……”他叫我,音量微微提高。
我皺了眉。
我輕易不皺眉,若不是真有幾分不悅,我不會把這樣一個表情,示于人前。
“穆子秋,找個地方,一起坐一會。”傅筠陽聲氣裡有懇求,他幾乎是硬着頭皮在說,“我想,我想知道雪顔的近況。”
“你覺得還有必要?”我問。
“穆子秋……”他卻隻是叫我的名字,姿态放得更低。
“……”
“求你。”他說。
我心動了動,因為這聲“求你”,在我稀薄的印象裡,傅筠陽是多麼驕傲的一個人,何以這麼多年後,會這樣低姿态的懇求着,隻為知道雪顔的近況。是因為失去了,所以知道珍惜;還是因為,現在的婚姻,并不幸福,所以留戀雪顔的好。
我忽然有了幾分幸災樂禍的探究的心。
我甚至想要用雪顔今日的幸福,來譏諷他當初的無情。
我想起雪顔剛失戀時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面前這個男人,他曾經帶給我最好的朋友怎樣的痛,那這個時刻,我為什麼不刺他一刺,讓他的心,也痛上一痛。
大概因為這種近乎無聊的想法,所以,我竟點了點頭,說:“好。”
我和傅筠陽找了最近的一間咖啡廳。
在氤氲的咖啡香裡,還是傅筠陽先開口:“雪顔,呃,是不是懷孕了?”
“你怎麼知道?”我問。
“我剛才,看你填的單子,收件人是她。”
“你偷看?”我心裡微微有點惱,聲音裡不免帶了絲譏诮。
“我隻是看你,嗯,我隻是看你提筆的動作,所以猜到了。”傅筠陽不自然的解釋。
“哦?”我倒笑了,根據我提筆的動作,從而猜測我寫的是皇甫雪顔四個字,這個男人,他是在間接的告訴我,他很深情呢。也是,若沒有把皇甫雪顔四個字,在心裡描畫了千百遍,又怎麼能僅僅根據提筆的動作,就猜出來呢?
當真諷刺。
傅筠陽也不理會我的譏诮,微微一笑,他的笑容,就像那咖啡,即便加了再多的糖,也藏不住那絲苦。
“雪顔是懷孕了,她現在很幸福,她老公陽光又帥氣,更重要的是疼她,寵她,把她放在心尖上,從來舍不得傷她哪怕一絲一毫,所以,你大可放下了,不必再對過去念念不忘,不管是你對她的辜負,還是留戀,都大可放下了。”我喝一口咖啡,淡淡的說。
“幸福就好。”傅筠陽垂了眸,用勺子不停攪拌着咖啡,那深棕色的液體,蕩起一圈圈的漣漪,大概,一如他此時的心境。
“是,幸福就好。”我又喝一口咖啡,說,“傅先生,如果你沒有别的事,恐怕我不能奉陪了,我最近很忙。”
“嗯。”
“那,再見。”我擺出要走的架勢。
“不,你等等。”他阻止。
“還有事嗎?”我問。
他卻又不出聲了。
他似乎比大學時,更沉默寡言,更不知道如何與人交流。他這樣子,讓我想起曾經的我,曾經的我就是這模樣吧,雖然現在的我,也談不上多善談多開朗,但到底,是比他好了一些。這些年,小喬對我的呵護,顔朝對我的指引,穆子謙對我的寵愛,讓我陰暗冷漠的心,一點一點照進來陽光,所以,我到底是比他好一些。
“傅先生!”我蹙了眉,加重語氣。
傅筠陽斂起那絲苦澀的笑,舉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咖啡。
那咖啡他沒加糖,大概太苦的緣故,我覺得他的嘴角,都情不自禁抽了一下。
“穆子秋,你想不想聽聽我的故事?”他輕輕的問,無限落寞。
我不是一個好奇的人,所以,我完全沒有那份心,去聽一個并不熟悉的人的故事。所以,幾乎是本能的,我就要拒絕,然而傅筠陽落寞的神色,讓我心裡某個地方一動。我曾有過和他一樣的孤僻寡言,所以,我能明白,哪怕再孤僻寡言,有時候,也是需要傾聽的。
這就是所謂的将心比心,同病相憐?
我淺淺的啜了一口咖啡,即不可見的點了點頭。
傅筠陽看看我,又看看窗外。窗外,隔着透明的玻璃,是濕漉漉的水流,沿着玻璃無休止的流着,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
傅筠陽的聲音,在這濕漉漉裡,低沉的響起,帶着抹都抹不掉的憂傷。
“穆子秋,我記得雪顔說過,你很喜歡看武俠小說。”
“是。”
“你看過《天龍八部》嗎?”
“看過。”
“你可記得,裡面那個段譽。”
“當然。”
“我就是那個段譽。”傅筠陽低低一笑,手用力的握着咖啡杯。那一刻,我有一瞬的恍惚,覺得他但凡像武俠書裡的人,有那麼一丁點兒内力,那咖啡杯,大概已經成了粉末。
因為他握咖啡杯的手,青筋凸起,微微顫抖。
我沒出聲,隻是認真的看着他,心裡隐隐察覺到些什麼。
傅筠陽繼續說:“在我的印象裡,媽媽總是神經質的和爸爸吵架,隻要爸爸外出歸來,她就會翻爸爸的包,察看爸爸的衣服,最後,則會發展到撕扯着爸爸,哭訴着,要和他拼命。在我還小的時候,我不明白,這樣的場景,為什麼反複在家裡上演,我真是厭惡透了,為媽媽的舉動。那時的我,不喜歡和媽媽在一起,有時甚至想,要是沒有媽媽就好了,這個家裡,若隻有我和爸爸,就不會有争吵、哭鬧,爸爸總是那麼溫和,脾氣好,學問好,睿智、幽默,文雅,具備一切我喜歡的特點。他在我心目中,是偉岸的、頂天立地的一個父親形象。然而我想不到,有一天,這個形象會哄然倒塌。
“那是我初一的時候,我從外面打球回來,看到一個陌生的女人,坐在我家客廳裡,手裡抱着個小小的嬰兒。爸爸緊擰着眉,一臉陰沉的站在那女人前面,媽媽則癱在地上,背靠着電視櫃,臉色木然,雙眼空洞,竟像失去了所有生氣。而整個家裡,則一片狼藉,沙發套扯到地上,杯盤碎了一地,電視機也被砸得稀爛。
“我驚異的站在門口,不敢相信,這就是我一向整潔的家。爸爸看到我,眉擰得更緊,他看看媽媽,又看看我,終于緩緩的說:筠陽,家裡有點事,你先去同學家玩一玩,等爸爸處理好了,再打電話要你回來。我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我本能的想要逃開,聽爸爸這樣說,便退後兩步,想真的去同學家避上一避。哪知,我身形還沒轉過來,媽媽卻忽然尖利的叫住我:筠陽,掐死她,掐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