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康二年三月初一,清晨。
趕往邊境迎駕的南圖軍在國境線附近的山坡下發現了千餘戰馬、數輛囚車和遍地的刀兵。馬有死傷,刀有折損,囚車空了,就是沒有一具人屍。
南圖軍在戰馬的蹄鐵和刀兵的柄首上皆發現了“神甲”的官烙,不由驚出一身冷汗,欽差急忙命一隊禮兵奉國書越過國境線,到南興的邊境小城泰安縣報信。
新上任的嶺南節度使還在泰安縣督監邊防,見到國書和使節頓時驚跳上馬,馬不停蹄地趕回國境線上,一看見山坡下的情景就揪着南圖欽差的衣領子問道:“這他娘的怎麼回事?!你說!”
南圖的欽差被罵懵了,“節度使大人,我等剛到,怎知出了何事?貴國英睿皇後殿下要出國境,難道貴國未派大軍護駕?”
烏雅阿吉罵道:“放屁!小爺親自率兵護送的,出國境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麼會出事?”
南圖的欽差着實回答不了這個問題,隻覺得這遇刺的場面古怪得很,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一支千餘精銳總不會憑空消失了吧?
他有心與南興的節度使互透一下口風,好速速判斷出兩國貴人的生死去向,卻不料烏雅阿吉是個陰沉多疑的性子,竟盤問起他來。
“南圖國君病重,這國書不會有假吧?上回遣使送來的國書裡可沒說會派兵馬儀仗迎駕,時隔數月才想迎接,這其中該不會有啥陰謀吧?不然怎麼你們事先不遞國書,要來了才遞?而且我們皇後殿下偏在此時遇刺,戰場又顯得如此古怪?”
南圖的欽差一聽這話差點吐皿,可又有苦不能言。沒錯,迎駕的事按規矩的确應該先遞國書,可提前遞交,豈不是給三殿下應對此事的機會?且皇上病重,國書還真是出自左相大人之手。
但陰謀歸陰謀,嘴上自不能承認,于是南圖的欽差把臉色一沉,義正辭嚴地表示這是誣蔑!是潑髒水!是最嚴重的挑釁!
烏雅阿吉蔑笑一聲,态度張狂地問候了左相盤川的祖宗十八代,并表示我們皇後殿下是在南圖境内失蹤的,你們推卸不了責任,奉勸你們在事情傳到我國朝中之前,把我們皇後殿下完好無損地找出來,如若不然,那就等着天子一怒,皿染河山!
南圖和圖鄂都在權力更替的緊要時期,禁不住邊線戰事,這話簡直是赤裸裸的威脅!
南圖的欽差怒不可遏,但尚未理智盡失,起先他隻是覺得戰場古怪,如今倒覺得南興官員的态度也很古怪了。按說英睿皇後失蹤了,南興人應該更急才是,可這位新上任的嶺南節度使竟隻責令南圖尋人,絲毫沒有幫忙的意思,這其中莫非有何隐情?
莫非……嘶!
這欽差心裡咯噔一下,暗道:是啊!英睿皇後是何許人也,這戰場如此古怪,莫非是她事先料到左相大人會派兵馬前來迎駕,故施此計,意欲騙過南圖大軍?
假若如此,那神甲軍能藏匿的地方隻有兩處――南興境内亦或神脈山中!
假如神甲軍已進入了神脈山,那嶺南節度使應該怕南圖大軍尋人才是,可現在卻催促他們尋人,這于理不合,隻能說明英睿皇後和三殿下不在神脈山中,而是尚在南興境内!這定是調虎離山之策,神甲軍假作遇刺失蹤,意圖誘騙南圖兵馬折回,沿路搜尋,待南圖大軍離去之後,神甲軍便不必再擔心後有追兵,而是可以尾随他們前往都城,這也就可以解釋為何嶺南節度使不急了。英睿皇後并非失蹤,而是待在南興國境内,在南興大軍的保護之下藏了起來,嶺南節度使心知鳳駕安全無虞,自然不急。
呵!真是好一出遇刺的戲!
南圖欽差心裡冷笑,又暗暗慶幸烏雅阿吉不擅使詐,不然可真要中計了!
“谷将軍,你看此事……”南圖欽差假裝要于領兵的将領商議,于是将人拉去遠處,一番嘀咕,忽然将話音一揚,“将軍說的是,那就有勞将軍率将士們四處搜尋了!”
那姓谷的将領拱了拱手,随即懶洋洋地跨上了馬,手一揮,帶着千餘人拖拖拉拉地走了。
南圖欽差回到坡上,皮笑肉不笑地道:“節度使大人,谷将軍已率大軍速去搜尋了,請節度使大人放心,貴國皇後殿下是在我南圖國内遇刺失蹤的,我國朝廷絕不推脫責任,下官這就命餘下的大軍在此紮營,尋不到皇後殿下的下落,絕不班師回朝!”
皇上病重,三殿下奉旨回國,已在嶺南耽誤了好些時日,他想藏那就藏着,倒要看看熬到最後是誰沉不住氣!
或許,就這麼耗着也不失為一個好法子,耗到皇上駕崩,大殿下登基,豈不更妙?總比迎英睿皇後和三殿下回朝攪動風雨要好得多。
方才,谷将軍已率人回都城報信了,在左相大人的手谕傳回來之前,他就在此紮營靜待,不走了。
南圖欽差得意地看着烏雅阿吉,果見烏雅阿吉的臉色陰沉了下來。
烏雅阿吉目藏兇光,内心卻罵了一句!
――傻帽兒!
*
神脈山蜿蜒千裡,形如卧龍,大圖國人自古便将此山視為龍脈,故得此名。
而今,神脈山卻如一把巨大的鐮刀将大圖國攔腰斬斷,成為了南圖和圖鄂的國界山,以此山為界,皇族、神殿各治其國。
日似盤盂,草木葳蕤,神脈山腳下的老林裡,一塊山石轟隆而開,青苔震落,群鳥驚飛,石間沙土簌簌落下,數道黑影自洞内縱出,掠入樹端,少頃,幾道咕聲傳來,洞内這才陸陸續續地走出人來。
雲老一出來就環顧了四周一眼,見洞旁立有一塊神碑,這才松了口氣。密道内幽長逼仄,墓道似的,行走其中,憋悶之感着實熬人,所幸洞内真無岔路機關。
“慢些。”這時,巫瑾的聲音傳來,雲老轉過身來,見巫瑾和暮青結伴從密道中出來,行至密道口,巫瑾一擡衣袖,遮了暮青頭頂的日光。
日光細碎,公子如玉,暮青一身烏袍負手而出,立在斑駁的袖影裡,凜凜英氣,鋒銳逼人。
一名侍衛從樹端躍下,就地跪禀道:“啟禀皇後殿下,大軍此刻身在神脈山腳下的老林裡,林外未見南圖兵馬。”
“大軍急行,你們小隊戒備後方,一個時辰一報。”暮青說罷,轉頭問巫瑾,“大哥,使節團中可有向導?”
巫瑾見暮青已适應了山中的光線,便将袖子放了下來,轉身看向景子春。
景子春禀道:“回殿下,子敬識路。”
“哦?”巫瑾有些意外。
“啟禀三殿下,下官是獵戶人家出身,年少時家住神山腳下,熟知山路。”方子敬恭敬地禀道。
巫瑾随即了然,使節團裡雲老德高望重,景子春、木彥生等人皆是豪族子弟,這一路走來,方子敬謙卑寡言,的确顯得無足輕重。他若是士族出身,即便官位比人低幾品,處事上也無需如此作低,原來是寒門子弟。想來如非他熟知山路,這出使的差事也落不到他身上。
“那就有勞方大人了。”巫瑾溫和地朝方子敬施了一禮。
方子敬吓了一跳,急忙避讓回禮,“不敢當!下官自當盡力!”
說罷,他便匆匆地頭前帶路去了,步伐快得跟身後有虎狼追他似的。
……
時值陽春,神脈山中悶熱潮濕,古木參天。方子敬率領一隊神甲侍衛在前驅蟲開路,暮青、巫瑾及南圖使節團衆人跟随在後,木彥生、端木虺等左相黨羽被押在後方,因幾人眼前蒙着黑布,故而大軍在山中行進得并不快。
奉命偵查的神甲侍衛每個時辰前來奏報一回軍情,直至傍晚,後方也沒有南圖追兵進山的迹象。
天擦黑時,方子敬将大軍帶到了一條溪邊,溪水清淺,前有石灘,側有崖壁,崖下立有一塊神碑。
方子敬道:“啟禀皇後殿下,三殿下,天色已晚,大軍今夜可在此露宿,明日過河而上,以今日行軍的腳程而言,微臣估摸再走五日才能見到人煙。”
大軍雖然棄了車馬,但神甲侍衛們身上都背着幹糧,撐個四五日不成問題。因前後三五裡皆有衛哨,暮青便命人生了火,衆人圍火而坐,就着幹糧清水就是一頓。
此前,使節團出使南興的路上一直由地方州縣的驿館盛情接待,就是随軍平定嶺南的日子裡,三餐規格也不曾降過多少,像今夜這般啃幹糧還真是頭一遭。
軍中的烙餅幹硬得很,但勝在充饑,暮青從軍西北的路上就吃這烙餅,她習慣了,卻苦了使節團衆人。
雲老年邁,牙口不好,景子春也是錦衣玉食慣了,啃了兩口烙餅就臉色發苦。倒是巫瑾無甚嫌棄之色,細嚼慢咽,仿佛嚼的是山珍海味,飲的是瓊漿玉露。
暮青率先吃罷,目光在使節團衆人手裡那些沒啃兩口的烙餅上掃過,淡淡地吩咐道:“伐竹為器,煮餅吃吧。”
使臣們一聽,無不松了口氣,仿佛早就盼着這話了,隻是暮青沒發話,愣是一直無人敢提。
雲老将衆人的神色看在眼裡,不由隔着篝火打量暮青,蒼老的眼裡仿佛藏着一團野火,炎盛灼人。
也不怪他們畏懼鳳威,一路走來,步步是險,這女子的奇智大勇使臣們親眼所見,怎能不敬不畏?就連他自己,當初得知那計審敵策的神甲少年竟是聞名四海的英睿皇後時,也是吓了一跳。
如此大事,三殿下竟瞞了他半路,直到大莽山一役之後,神甲軍要前往仙人峽與英睿皇後裡應外合擒殺嶺南王,三殿下才道出了實情。
三殿下不信任他,即便對子春也不見得信重不疑,英睿皇後的容貌與聖女頗為相像一事,三殿下對子春都一直說是巧合。
可……當真隻是巧合?
三殿下此番回國,非用奇謀難成大事,而英睿皇後恰恰智勇無匹,擅出奇謀,有她相陪,三殿下理應如得神助才是,可為何越是這麼看着英睿皇後那頗似聖女的眉眼,他心裡越有隐隐的不安呢?
“雲老大人可是有何話說?”暮青往篝火裡添了根樹枝,淡淡地問道。
雲老醒過神來,急忙咳了一聲,搪塞道:“哦,倒也沒什麼,老臣隻是在想……為何沒有兵馬追來。”
暮青心知此話不實,撥弄着篝火眼也沒擡,“有人善後,自然不見追兵。”
烏雅阿吉說他來善後,暮青雖然沒問他會使何手段牽制住南圖的兵馬,但他若連此事都辦不好,那她就該擔心他能不能節制住一潭渾水的嶺南了。
沒有追兵,恰恰說明步惜歡和她沒看錯人。
暮青垂着眼簾,篝火熊熊,夜風暖人,她心口處卻有一塊寒涼之物,隔着神甲都能感覺到沁涼。
雲老沒再接話,一提起烏雅阿吉來,他便想起了已被毀了的聖器,頓時覺得先前咬的那口烙餅在腹中作祟,割得喉腸都疼。
巫瑾看出雲老的心思來,便把話鋒一轉,不疾不徐地道:“沒有追兵倒是好事,說明迎駕的兵馬尚不知本王在神脈山中。神殿大權更替在即,我娘身邊必有眼線,我擔心改道的消息會走漏,故而未傳密信給她。現今,朝中和神殿皆以為本王要回國,誰也不知本王會改道圖鄂,倘若大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抵達神殿,必能打神官一個措手不及!可大軍孤入圖鄂,無人接應,這千餘人在邊鎮十分顯眼,如何能神鬼不覺地抵達神殿才是眼下應當商議的。”
這的确是當務之急,景子春下意識地瞄向暮青,方子敬啃了一半的烙餅也放了下來。
雲老代衆人問道:“不知皇後殿下可有奇策?”
這話問到了衆人的心坎兒裡,一時間無人不豎直了耳朵。
卻見暮青拿着根樹枝挑弄着火堆,臉頰被火烤得生了幾許明霞色,一開口,嗓音卻清冷如舊,“奇策在于出其不意,既然要出其不意,那豈能事先計劃?這一路上,本宮事先沒料到淮州會反,是折道去的淮州,也沒事先計劃在仙人峽擒殺嶺南王,是臨機做的決斷,而今改道,更與原先的行軍路線相悖,可見軍情千變萬化,事先計劃難以周全,待大軍到了邊鎮附近,本宮自會臨機決斷。”
這……
這話聽起來挺有道理,可……
方子敬瞄了眼景子春,景子春手裡的烙餅差點兒掉了!說了這麼多,其實就是還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意思吧?
火堆裡噼啪一聲脆響,火星兒四濺,使臣們都跟被燙着似的抖了個激靈。
巫瑾啞然失笑,尚無對策還能說得人無法反駁的,也就隻有她了。
雲老心有微詞,卻的确無話可駁,事實勝于雄辯,前有平叛淮州、平定嶺南之事可鑒,質疑暮青臨機決斷的能力,任何言語都會顯得蒼白無力。
隻是一句臨機決斷,叫氣氛靜了下來,不一會兒,侍衛們便伐竹而歸。
暮青一看,侍衛們伐的竹木竟然不少,怕是把一小片林子都給砍了。煮餅隻需竹筒,哪需這麼多竹子?不用想也知道是月殺的命令,這些竹子八成是用來紮竹榻的。
果然,侍衛們給使臣們一人塞了一隻竹筒後就到林間空地上拿剝來的樹皮藤蔓紮起了竹榻。竹榻足有五六張,除了暮青和巫瑾之外,雲老和景子春等人都有。這些使臣身嬌體貴,時值陽春,夜裡寒涼,萬一哪個病在途中,白日行軍還得他們背着走,還不如紮張竹榻省力。
但竹榻歸竹榻,隻有暮青的竹榻上鋪有竹葉,葉子必須是新葉,不可帶枝,不可有蟲,層層鋪罷,覆以小毯,榻腳處再生一堆小火,溫火烘着竹葉,氣味清香,清熱除煩,息風健脾。
侍衛們在竹林裡進進出出、竄上蹿下,暮青轉頭面向清溪,月光如水,粼粼波光映在臉上,忽陰忽明,好不精彩!
但她愣是忍着一言沒發,等侍衛們忙活完了,她便起身來到竹榻旁,和衣而卧,把紫貂大氅往身上一蓋,阖眸睡了。
夜裡有侍衛輪班守着,使臣們圍着大堆的篝火睡,暮青和巫瑾在三丈外各守着一堆小火。夜深無更聲,也不知是何時辰了,暮青睜開眼時,朗月偏西,春蟲争鳴,四周靜無人聲。
她悄悄地起了身,月殺盤膝坐在榻腳處閉目養神,聽見聲響便睜眼看來,見暮青繞過南圖使臣,到了篝火那邊,停在了巫瑾榻旁。
“大哥。”暮青悄悄地喚了聲巫瑾。
巫瑾聞聲坐起,火光照進眸底,隐約有驚波湧落。
“噓!”暮青披着大氅立在林間空地上,示意巫瑾噤聲,而後轉身往西邊的崖壁走去。
巫瑾怔了怔,随即起身理了理衣袍,跟随暮青往西崖走去。
月朗星稀,暮青在林地上行走竟踏枝不響,體輕如羽。巫瑾在後頭微露詫色,細一思量便得其緣由,不由眸光漸亮。
西崖不高,崖間有松斜生,一道細瀑飛入譚中,水聲呤咚,如奏高樂。
崖旁有片松林,暮青入了林中,一回身便見巫瑾正含笑看着她,不由問道:“大哥笑什麼?”
“笑妹妹因禍得福。”
“……此話怎講?”
“難道妹妹沒發現自己的身子比從前輕快許多嗎?你如今步履輕盈,踏枝不響,雖不說身輕如燕,卻也差不許多了。想來南下之後,妹夫還是時常以内力為你養護經脈吧?”
暮青愣了愣,這倒是有。步惜歡親政之後,她提點刑獄,立政殿裡天天擺着看不完的卷宗,他怕她熬神,夜裡的确常為她調息。
“南下路上,為兄為妹妹施針,妹夫以内力相助,有洗經祛毒之效。而往後那大半年,妹夫如若還常為你養護經脈,那便是固本培元了。”巫瑾釋疑道。
“培元?大哥是說,我如今身上也有内力了?”暮青聽糊塗了,這行軍路上,巫瑾常為她診脈,怎麼就沒診出來?
巫瑾搖頭失笑,“這倒不是,你不懂得運功之法,倘若體内真有内力積存,反倒于你有害。我想妹夫為你調息時必不敢過力剛猛,隻是緩緩培固,使你氣皿清暢,髒腑康固,經年累月,可駐顔益壽。眼下,你自然還覺察不出這些來,但你應該能覺出五識清明、體輕靈便來,這雖不能讓你成為絕世高手,但也是助益匪淺。”
也怪他近日憂思過重,沒留意此事,直到今夜才忽有所覺。
今夜他并未睡着,卻沒聽見有人近身的腳步聲,心中驚疑之下才覺察了出來。
“……哦。”暮青一時間卻不知該說什麼好,經巫瑾這麼一提,再一細想,她的身手的确是比以前敏捷了些。年前折道淮州平叛,刺史劉振之妻不堪羞辱意圖自盡之時,她剛進州衙,當時千鈞一發,沒時間考慮刀擲出去會不會射偏,事後順利将人救下,她以為是運氣。後來,仙人峽一戰,她使寒蠶冰絲斷了嶺南王一臂,也以為是運氣,如今想來興許都不是,而是她的五識和身手的确比從前靈敏了。
“多謝大哥告知,不過我把大哥喚來此處,不是為了此事。”暮青緩了緩神兒,言歸正傳。
此地有飛瀑松林遮掩,方便密謀,巫瑾自然知道暮青深夜不眠,喚他來此必有要事,卻猜不出是何事來。
隻見暮青将手探入懷中,少頃,摸出一塊玉佩遞了過來,問道:“大哥可識得此物?”
“……這是?”巫瑾借着月色定睛一瞧,見手中之物是一塊烏黑的玉佩,外鑲金翠,内刻陰雕,僅有巴掌大小,下方綴有彩絡,華美至極,頗似貴族男子的随身佩物。
“此物是?”巫瑾看向暮青,眸中盡是茫然之色。
“大哥不識得此物?”暮青頗為意外,随即說道,“這是進密道前,烏雅阿吉塞進我手裡的。”
“你是說此乃聖器?!”巫瑾聽出暮青之意來,不由驚了一驚,複又低頭仔細端量起了手中的玉佩。
暮青道:“他在那種情形下給我的,除了聖器,難作他想。”
巫瑾卻搖了搖頭,“可……可聖器絕非這個模樣。當年我雖年幼,但事關鄂族聖物,我還是有些記憶的。聖典和聖器雖已遺失已久,但族中仍保有兩件聖物之圖,我記得聖器是由烏玉所制,形似鈎月,雕有開天寶紋。那開天寶紋是何樣子,我已有些記不清了,但絕非此佩上所雕的登高圖,且此佩乃是圓佩,形也不同,唯有這玉質像些。”
巫瑾摩挲着玉佩,隻覺得玉質涼潤,如非玉佩下配有厚重的金托,拿在手裡怕是真會有寒涼入骨之感。
“聽我娘說,烏玉取自神山北麓聖泉之下的神石,此石自上古時起,經熔火淬煉,寒泉冰封,乃成寶玉。此玉眼觀色如幽潭,透光色如烈火……”巫瑾邊說邊提起玉佩對着月光瞧了瞧,奈何松林遮擋,月光細碎,玉下的金托又華美厚重,幾縷薄光實難照透玉身。
暮青的目光随着玉佩而動,見巫瑾提着玉佩往松林邊兒上走了幾步。
正在他挪步時,玉佩随之晃了晃,月光照來,頂珠上似乎有異光亮了一亮!
巫瑾的心思在玉佩上,未曾留意頂珠,暮青在他身後正巧看了個正着,不由出聲:“大哥!頂珠!”
巫瑾一愣,回身之時,暮青已将玉佩取回手中,對着月光仔細查看頂珠。
頂珠是顆小巧精緻的金葫蘆,上雕五隻蝙蝠,蝙蝠拱衛之處恰似珠形,而那異光正是由此珠四周而生――這珠子四周有細如發絲般的縫隙,是顆活珠!
暮青心神一凜,當機立斷,對準那顆活珠便按了下去!
隻聽咔哒一聲,活珠推入葫蘆身中,向下一墜,頂珠忽然裂作兩半!
頂珠一裂,連帶着金托都向兩邊開裂了半寸,玉佩猛不丁地從中掉了出來!
暮青正把玉佩提在半空中,見玉佩掉出,急忙去接,卻不料那玉佩落入掌中竟也裂成兩半,一半被她抓住,另一半翻下掌心,掉進了枯葉松針之中。
暮青的心也跟着墜了下去,仿佛跌入萬丈深崖,好半天都沒緩過神兒來,直到聽見巫瑾嘶了一聲,才順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心。隻見她的手心裡躺着的殘佩形似鵝蛋,邊緣光滑,根本就不像是碎裂的,而像是事先打磨好的,而由她手心裡的這塊殘佩的形狀推斷,缺失的那小半塊……
嘶!
暮青面色一凜,蹲下身來,小心翼翼地撥開覆在那小半塊殘佩上的枯葉松針,一縷月光照來,隻見殘佩烏黑寒潤,形似鈎月,雕紋橫川疊嶂,刀法淩厲,混若開天之勢。
“聖器……”暮青輕輕地拈起聖器一角,對月一瞧,隻見月光如縷,層疊的松林裡似生了一彎皿月,噬人心魄。
暮青不由望向巫瑾,見明月照在松間,飛瀑潭上生了薄霧,霧似流匹,男子立在其間,兩袖堆雪,明明不似紅塵之人,隔着聖器,雙眸卻仿佛蒙了層妖色,顯出幾分疏狂來。
“沒錯,是鄂族聖器。怪不得神殿找不到,原來是改頭換面了。”巫瑾從聖器後走出,拾起落在地上的金托,擺在了暮青面前。
一塊金托,兩塊玉佩,夜風穿過松林,仿佛訴說着久遠的故事。
當年,神殿四處滋擾小族,搜查聖器的下落,而大興國力漸弱,嶺南王割據一方,烏雅王預感到大興國威恐怕保護不了族寨多久,便費盡心思尋得了一塊與聖器極為相似的烏玉。族裡的匠師拼盡畢生的技藝将兩玉拼作一塊,苦經一番鑲金嵌翠,使得鄂族聖器改頭換面,佩戴在了年幼的烏雅族王子身上。
知子莫若父,烏雅王豈能不知幼子無繼承王位之心?可事實是,烏雅一族未必能長存于世,王位未必能有傳給他的那一日了。族寨裡已有神殿的密探混入,王族早已被密探監視起來,為防幼子遭遇不測,烏雅王隻能将其禁足于王殿之内,苦熬一十五載,終緻父子成仇。
滅族那夜,烏雅族人奮力抵抗,卻終究沒能敵得過内外勾結、兩軍圍剿。烏雅王被擒于王殿之内,神殿鬼軍在他面前一個一個地剜去了烏雅族人的眼睛,嚴刑拷打他的妻女,逼問他聖器的下落,卻不知縱是掘地三尺,他們也不會找到聖器,因為聖器根本就不在寨子裡。
當烏雅阿吉趕回寨子時,所見已是全族遭屠的慘象,他闖入王族密室,想要找出聖器,毀了這塊禍害,卻沒想到發現的是聖器竟一直佩戴在自己身上的秘密。
那一刻,或許許多記憶都曾湧上心頭,比如他出走那夜,王族侍衛為何那麼順利地被他打暈,山中一向有探子潛伏,卻為何沒人發現他出走。
那一刻,他或許悔恨過,想過倘若當年他和聖器都在族中,是否能改變族人的命運。答案顯然是不能,神殿行事一貫狠辣,得到聖器之後一樣會屠寨滅口。他父王早知烏雅族族小力微,在被神殿盯上那一天就注定逃脫不了噩運,所以有意讓他離開,讓烏雅族最後的皿脈帶着聖器遠走高飛。
以烏雅阿吉的性情,暮青本以為他即便被步惜歡用計套在了嶺南,也不會老老實實地替朝廷辦差,應該會想盡辦法跟她前往神殿。可他隻字未提此事,偷偷地把聖器塞給她,而後留在了嶺南。
他大概是想在最近的地方守着族寨吧……
而細想起來,當年烏雅族被屠之時正逢西北軍在江南征兵,嶺南王在那時候與神殿勾結謀奪古鄂族秘寶極有可能是奉了元家之命,意在江北水師練成之後與嶺南兵馬裡應外合拿下江南。
當年元家未能如願分得秘寶,如今北燕帝之謀又被她破了,或許一切從一開始就是宿命。
想到元修,暮青不由深吸了一口山風,涼意入腑,她醒了醒神兒,随即将聖器歸入金托之内,重新拼回了玉佩之貌,而後起身遞給了巫瑾。
巫瑾負手立着,沒接,“烏雅王子隻信任妹妹,此物自然歸妹妹。”
“他信我,我信大哥!”暮青攤着掌心,聖器幽光逼人,卻不及那雙直視着人的星眸懾人心神。
巫瑾的心頭仿佛被那目光撞了一下,不由急忙避開,随即溫和地朝暮青禮了禮,“那妹妹就權當是替為兄收着吧。”
“……為何?”
“其實神殿一直不能确定聖器是否真在烏雅族手中,而今烏雅王子親口承認了,雖然他說聖器已毀,可神殿未必會信。哪怕有使臣們能為你我作證,神殿恐怕也會懷疑烏雅王子早就将聖器獻給了你我,而族寨裡的那番話不過是一場戲罷了。倘若如此,那你我到了神殿之後,免不了要遭受刺探,妹妹貴為南興皇後,除非兩國開戰,否則南圖和圖鄂就會将妹妹奉若上賓,我則不同,他們會除我而後快,我不通曉武藝,聖器由我保管反倒有遺失之險。”
暮青倒沒想過這個問題,在她看來,她到神殿可不是去當上賓的,也不會給誰刺探她的機會,她是要去殺人奪權的。但眼下她對圖鄂族的事知之甚少,尚未定策,也說不準會以何種姿态出現在神殿,故而不能說巫瑾之慮沒有道理。
“那好吧!那就我來保管。”暮青向來幹脆,一想通了就不再推脫,當即就将聖器收回了懷中。
巫瑾道:“切記隔着神甲,勿要貼身收存,以免寒氣傷身。”
“知道了。”暮青應了下來,擡頭望了望天,見山月又向西沉了一塊,于是抓緊時間問道,“大哥可有睡意?若是睡不着,不妨跟我說說圖鄂的事。”
巫瑾聞言低笑一聲,“你這麼說,我就是想睡也得陪着。”
暮青淺淺地揚了揚嘴角,“你剛看過聖器,一時半刻哪會有睡意?還是說說圖鄂吧。”
不遠處有棵倒下的老松,暮青走了過去,撩開大氅一拂,掃開樹幹上的松針落葉,幹脆地坐了下來。
巫瑾跟了過來,卻不肯就坐,隻是立在月光下笑問:“想聽什麼?”
“所有的。”暮青道。
這可就多了……
巫瑾搖頭苦笑,他還真不擅長給人講故事,其實,在盛京的那些年裡,除了問診之時,素日裡,他也是個寡言的。
頭疼了一陣兒,見暮青裹着大氅耐心地坐等着,巫瑾才歎了一聲,說道:“我知道你不信鬼神,可鄂族信奉神權,你若想了解圖鄂之事,大抵還是要聽一聽鬼神之說的。”
暮青揚了揚眉,“好啊,夜半三更的,聽聽鬼神之說,也許提神醒腦。”
“你一貫膽大,一些創世輪回之說恐怕吓不着你。”巫瑾笑了聲,而後娓娓道來,“我在烏雅族寨裡曾說過,當年戰亂之時,鄂族遺失了兩件聖物――聖典和聖器。而今,聖器已然尋到,還缺聖典。聖典乃古鄂族聖書,凡神族之說、宗規戒律、治國綱法,皆出自此典,傳說此典乃祖神之谕,祖神乃天帝之子,而大圖國的疆域則是天帝賜予祖神的,祖神在此稱帝,繁衍後人,乃古鄂族的宗祖。他創立了神殿,創立了鄂族的宗規戒律,國法綱要,神殿内的《神說》、《祭書》、《咒文》、《法類》四書皆脫胎于聖典。傳說,祖神功德圓滿返回天界之際,留給後世子孫兩件聖物,即聖典和聖器,聖典可使後人明天理、知法理、禁人欲、得永生,而聖器能使後世子孫永享富足、強盛不衰。”
“大圖尚未禍起戰亂之前,國内神權至上,皇室立儲需諸皇子同至神殿,由神官蔔問國運,占點天命之子,而新帝即位亦需駕臨神殿祭祀祖神,由神官占賜國号。冊封皇後亦是同理,唯有經過神殿占選之人方能被百姓視為皇族正統。”
“百姓奉神殿為天,莫說祈豐求雨、求财求子,便是遇上盜搶之事,也是問神裁斷,求天罰惡。各地的神殿替地方官衙行了斷訟決獄之權,一面向百姓征收錢糧供奉,一面代天傳谕命朝廷輕賦稅重農桑,仁政愛民。可朝廷輕賦稅的結果便是國庫缺錢缺糧,不提宮中用度,便是官員的俸祿、辦學的經費,乃至築堤修道、赈災濟民、護城贍軍、打造兵械,哪樣不得用錢?每逢災年,災民都罵朝廷築堤不力,赈災錢糧緊缺也罵朝廷,最終災民湧入神殿尋求庇護,神殿開倉放糧救濟災民,百姓便對神殿歌功頌德,此後,錢糧供奉又如流水般被進獻給神殿,而國庫窮困,朝廷挨罵,皇族與神殿之間豈能不生嫌隙?加之神殿權大,多番在立儲立後之事上與皇子朝臣勾結,意圖控制朝廷,控制皇室,終緻兩權刀兵相見,戰亂七年,以大圖一分為二,皇族、神殿各治其國而告終。”
“而今,在南圖,都城及地方州縣雖仍設有神殿,但隻供百姓求簽問蔔,如大興的寺廟道觀一般。但在圖鄂,神殿便是官府。”
“圖鄂掌慶、平、中、延四州之權,神殿在中州鄂都,由神官掌權,長老院輔政。其餘州縣下設神廟,稱為州廟、縣廟,主政者為州祭、縣祭等大小祭司,以神權治民,戒律森嚴。”
“神官并非世襲罔替,而是二十年一大選,由各地祭司參選,經卷考、州試、殿試和天選,擇為神官。卷考涉及《神說》、《祭書》、《咒文》、《法類》四書,州試考決疑斷訟,殿試考治國策論,而天選是由天擇定掌管神殿之人,即為神官,此過程頗為兇險,每回大選,總有喪命之人。”
“而聖女……聖女通常會在神官大選之後,由上任神官的嫡女繼任,而後擇吉日與新神官成婚。成婚之後,聖女終生居于神殿,占星、預言、驅禍、祈福,養育下任聖女。倘若聖女未能誕下女兒,一般會從神官的宗族裡過繼一女亦或兩女,而後經由天選,擇定新聖女。”
“現如今,圖鄂正在舉行神官大選,新聖女尚未繼任。我娘在送我到盛京為質之後才嫁給了現在的神官,後來與之育有一女,即是下任聖女,但我從未見過這同母異父的妹妹,隻聽我娘在信中說,她性情外冷内戾,自幼就盼着繼任聖女,母女之間早有不睦。”
說到家事,巫瑾的神色黯了幾許,再想開口時竟咳了起來。
久未說這麼些話,他嗓子竟有些啞了。
暮青見了,起身便往松林外走,“水!”
尚未走到松林邊,樹影裡便伸出隻胳膊,手裡提着水囊。
暮青接過水囊問道:“那些使臣睡得可踏實?沒人醒過來吧?”
月殺避在樹影裡,人沒走出,唯有話音傳來,“都點了睡穴,醒不了。”
“幹得漂亮!”暮青贊揚了一句,提着水走了回去,遞給巫瑾之後,又坐了回去,“那些祭司都是何出身?長老院的長老們又由何人擔任?所謂的天選是當真由天擇定,還是借天選之便行内定之擇?”
巫瑾潤了潤喉,笑道:“自然是内定的。圖鄂等級森嚴,州祭、縣祭們皆是貴族嫡出的子弟,長老也無一例外由大姓豪族之中有名望的長者擔任,大族之間難免有利益之争,最終能通過殿試的,無一不是各族保薦的後生,加之大選相當于神官為女擇婿,故而可謂是各懷鬼胎。每到天選之時,必有一番厮殺。”
果然如此!
暮青毫不意外,嘲弄地扯了扯嘴角,“所謂的天選,不過是讓貴族間明着厮殺的一塊遮羞布而已。”
巫瑾笑而不語,算是默認。
暮青擡眼看向松林外,望着霧色出神,也不知在想什麼,過了半晌才問道:“今日進了神脈山,出密道時,我瞧見密道旁有塊石碑,傍晚大軍露宿時見西崖下也有一塊,這石碑是何物?”
巫瑾往松林外看了一眼,說道:“那是神碑,大圖建國時所立,經年日久,已被風侵雨打得看不清碑文了。聽說神碑上刻畫的祖靈受封下界、創立大圖及賜予人間兩件聖物的故事。”
“神碑?”暮青聽着耳熟,随即想了起來,“我聽步惜歡說,神碑上刻的是聖女為質生子之事,宣頌的是你們母子的止戰之功。”
巫瑾聞言笑了笑,眸中隐約有抹柔色,“那些神碑立在兩國的神廟裡,神脈山裡的神碑是頌揚祖神功績的,自大圖建國起便立着了,即便我娘有心要宣揚她的止戰之功,也是不敢動祖神之碑的。”
暮青點了點頭,心道這也是不易了,需知神廟内日日有百姓進香朝拜,神碑立在兩國神廟内,可比立在這深山老林裡管用得多,聖女必是個頗有智慧的女子。
“哦,對了,說起神碑,為兄倒是想起個傳言來。這傳言是從兩件聖物遺失之後才在民間傳開的,至今也有兩百餘年了,說是……戰亂觸怒了祖神,故而将聖物收回了天庭,兩件聖物重現之日,便是祖神轉世重新下界,複大圖國業之期。”巫瑾笑着看向暮青,目光揶揄。
暮青嗤笑一聲,“收回天庭?那我們今夜看見的是何物?民間傳說要麼猙獰可怖,要麼願景美好,隻可一聽,不可輕信。”
巫瑾道:“可百姓信得很,神殿四處搜尋兩件聖物的下落,甚至不惜屠滅小族,也跟這傳說不無關系。誰不願成為那轉世之子,複國稱帝呢?”
暮青沒吭聲,她不信民間傳說,但她相信民謠之力,或者說是民心之力。當年,步惜歡背負昏君之名,被民間童謠罵了好些年,後來洗清污名不也正是靠江南學子的詩作、童謠乃至流傳于茶館酒樓裡的話本子?步惜歡親政之後,那些流傳于各州縣的講她從軍的話本子别以為她不知道是從何處傳出去的,那些事毫無編造,事事皆是她親身所曆,如非是步惜歡命隐衛散播的,還能有誰?他做此事的用意不過是替她謀民心罷了。
神殿搜尋兩件聖物的下落,其用心暮青可以理解,但找聖典要時間和機緣,而眼下最缺的就是時間。
暮青擡頭看了看月色,見明月已沉入崖後,這才起身說道:“再有個把時辰天就亮了,大哥回去再歇會兒吧,一早還要趕路。”
“好,反正離走出神脈山尚有四五日,妹妹若還想知道何事,隻管來問就是。”
“嗯。”
兩人說罷,再無餘話,當下便結伴出了松林,各自回到竹榻旁,躺下歇了。
值夜的侍衛看着篝火,暮青榻腳的火堆還燒得好好的,月殺悶不吭聲地回到榻腳盤膝入定,仿佛剛才什麼話都沒聽見,暮青躺了下來,聽着西崖飛瀑的水聲,望着西沉的明月,直到天明也未曾合眼。
天明時分,在竹榻上将就了一晚的使臣們起身時無不覺得腰酸背痛。雲老捶着老腰,心下詫異,山中露宿,竹榻簡陋,昨夜理應睡得淺才是,怎麼一覺到天明了?
罷了罷了,許是年紀大了,行軍一日,勞累之故吧!
早餐仍是幹硬的烙餅,侍衛們伐了新竹來,使臣們各自燒了一竹筒的溪水,煮了塊烙餅,湊合了一頓,随即便滅了火堆,整軍出發了。
一隊神甲侍衛依舊陪着方子敬在前頭開路,因大軍進山前身上都佩戴了驅蟲的荷包,故而一路上莫說蚊蟲侵擾,就是連條蛇鼠都沒見着。暮青帶兵如子,除了行軍,從不差使侍衛們幹諸如打獵一類的耗費體力的差事,南圖的使臣們算是看出來了,要不是怕他們席地而睡會染風寒,她恐怕連竹榻都不會讓侍衛們紮。
一連四五日下來,使臣們無不被那烙餅折磨得叫苦連天,行軍第五日的傍晚,大軍站在神脈山北麓的半山坡上眺望山腳下的村子時,使臣們灰頭土臉地相互扶攜着,仿佛打勝了一場苦仗。
村子臨水而建,村頭一棵老柳,幾畝古茶,淡淡晚霞,昏昏如畫。
暮青迎風立在山崗上,烏發如旗,人似青松,挺拔之姿直叫一幹使臣汗顔。
“此地是何處?”暮青望着山下問。
“回皇後殿下,是慶州大安縣小柳村。”方子敬禀道。
咕噜……
後頭傳來一聲肚子叫,景子春尴尬地捂了捂,恨不得立馬沖下山崗,直奔保正家中,喚一聲:“給本大人把雞鴨豬狗能宰的都宰了,能上的飯菜都上來,除了烙餅!”
可暮青沒說進村,誰也不敢往山下挪腿。
剛進山那夜,她說會臨機決斷,而今總算望見了人煙,也不知她有何打算。需知山中行軍再苦累也不算什麼,考驗現在才剛剛開始。
神甲軍欲往中州神殿去,要麼擺開儀仗叫神殿來迎,要麼潛入中州。神甲軍剛剛騙過了南圖兵馬,英睿皇後顯然不會跳出來告訴南圖朝廷她已改道,她顯然是想潛入中州,給神殿來一個措手不及。
既然要潛入,那就得喬裝改扮,可這麼多人,這麼多身份文牒和官憑路引,要怎麼辦?總不能趁夜洗劫大安縣周圍的村莊吧?千餘村民丢了身份文牒,大安縣祭看不出有鬼才怪!
景子春正思忖着,暮青眺望着小柳村,冷不丁地問道:“可是鄂族風俗有所不同?為何村中不見炊煙?”
方子敬道:“回殿下,興許……是有待嫁之女。”
“嗯?”暮青回身看向方子敬。
方子敬把身子不由自主地躬低了些,“皇後殿下有所不知,按鄂族戒律,待嫁之女需行淨法,此前一日,族人需誦經齋戒,不得有違。”
“隻是誦經齋戒?”暮青看着方子敬的避忌之舉,聲音寒了幾分。
方子敬被一眼看穿,心裡不由咯噔一下,後背一時之間竟起了層毛汗。
景子春想起暮青在軍中計審木彥生等人時的情形,不由笑了聲,說道:“子敬,你何需藏着掖着?你出身寒門,不是一貫最恨這些族規陋習?”
“……有傷國體。”方子敬抿着唇,憋了半晌憋出這麼句話來。
景子春聞言,搖頭失笑,“那也是傷圖鄂的顔面,與我南圖何幹?我朝已廢除淨法百餘年了。”
“胡言!”雲老斥道,“同出一族,怎可講兩家之言?”
景子春提了口氣,這才發覺失言,心裡不由叫苦。複興大圖國業乃恩師一生之志,如非三殿下既是皇族皿脈,又是神族皿脈,叫恩師看見了一條複國之路,族出三代帝師、在朝中地位超然的雲家怎麼也不會支持三殿下繼承大寶的。
“學生失言,恩師恕罪。”景子春急忙賠禮。
眼見着幾人說來說去,都沒說到要事上,巫瑾歎了一聲,對暮青道:“《神說》中言,人生而不淨,一生需受淨三次,誕生時、成婚時和離世時。誕生時結帶洗身,謂之淨嬰靈,可使嬰孩不帶惡念來到世間;成婚時入廟齋戒,謂之淨肉身,可使女子洗淨污濁;離世時祭火焚化,謂之淨欲,可焚除在世時的一切欲念,以便幹幹淨淨的再入輪回。”
“……入廟淨肉身?”暮青被這話紮了一下,直覺得觸碰到了什麼黑不見底的東西。
果見巫瑾把眼簾一垂,說道:“能行祭祀、淨法的唯有神殿、州廟、縣廟的神官、祭司、廟祝、宗正那些人。《神說》中言,神官之靈可通六界,可聽祖靈之谕,傳達世間,教化黎民;而祭司則是祖神座下聖仙。《祭書》中言,誘使男子堕落乃女子天性,女子可使賢士背離正道,使明君背離仁道,唯行淨法,可除污濁。”
“……怎麼個行法?”
“那要看這女子降生在世間,禍輕還是禍重了,輕者誦經可除,重者需于聖火前承歡于神官祭司,經感受仙體來行淨法。”
“……哦,那如何知曉禍輕禍重?”
“既是仙體,自有聖目,罪孽輕重,一觀便知。”巫瑾見暮青眸底分明有兩團焚天怒火,卻偏偏極度冷靜,不由忍笑言之,故意把話說得好聽些。
果然,話音剛落,暮青便冷聲斥道:“說得好聽!不就是以姿色論之?女子既是禍水,想來姿色平平的女子還不足以将男子迷惑得神魂颠倒,故而罪孽輕些,而能惑君惑主的傾國傾城之色自然罪孽深重。說什麼行淨法,不過是以神說宗法之名迫使待嫁少女入神廟待選,姿色平平的打發回去,稍有姿色的留下洩欲!真是好一個神權治國!大興皇權為大,還沒聽說過哪個刺史縣官敢這麼選姬妾的!”
不必多問,貴族少女婚前入神殿行淨法必是不會遭人奸污的,畢竟貴族女子生來尊貴,怎會是罪孽之身呢?受害的隻會是平民少女!
如此暴政,竟無人揭竿,圖鄂百姓也是麻木得很了。
“咳!”景子春低頭咳了一聲,使臣們無不面色尴尬。
常聞英睿皇後性子直,可畢竟是女子,這洩欲之言說得也太無遮無掩了。
“妹妹罵的是。”巫瑾竟絲毫不覺得暮青之言有何不妥似的,非但笑意和如春風,還正兒八經地朝暮青作了一揖。
“……”暮青發洩了一通,心緒稍定,言歸正傳,“這麼說,村中的待嫁女子會被送往縣廟?”
方子敬禀道:“回殿下,按宗規族法,待嫁的姑娘會夜裡出村,由保正和村中的青壯年送往神廟。”
“那好!”暮青就地盤膝坐了下來,“那就等吧!待到入夜,見機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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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打算把後面那段故事寫完,但是寫下去的話,今天更不了了,就先更了吧。
有關神權治國這段設定,我就不說是依據的哪本法典了,反正我幾乎是内心咆哮着看完的,雖然不否認其文學價值,但槽點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