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陰雲吞月,山風飒飒,一場春雨将至。
一乘小轎從小柳村頭上了官道,數支火把迎着山風,火星兒飄入茶園,遠觀似螢火成群。
“快些快些!務必趕在其他村子前頭把人送到!”
“您也太難為人了,咱們村子離得遠,怎麼能趕上其他村子的人?”
“那就擡着轎子跑呀!縣祭大人要待選神官,再過三日就要去州城了,沒聽說神殿的接引使明日傍晚就會抵達縣廟了嗎?咱們村裡的姑娘要是能由神殿來行淨法,那可是光宗耀祖之事!你們還不趕緊的?”
“是是!”
轎子吱嘎吱嘎地搖着,幾個莊稼漢子舉着火把跑了起來,仿佛未到神廟,人人便能預料到轎中少女罪孽深重,巴不得獻與神殿來使了。
火光流緞般的淌向後方,後方的官道上不知何時多了幾道黑影。
破風之聲自後方而來,刹那之間,一顆人頭飛起,七八個人倒下,轎子咣當一聲落了地,裡頭傳出一聲嬌呼。
嗖!
一顆飛石射入轎内,呼聲立止。
官道上一靜下來,暮青便從茶園的矮坡後走出,上了官道之後瞥了眼轎前的無頭屍身,順着皿潑灑的方向望去,見保正的頭顱正提在月殺手裡。
“面具何時能做好?”暮青問。
“主子隻管先行一步,不出半個時辰,面具自會送到主子手裡。”月殺将人頭遞給了身後的侍衛。
“不必送我手裡,送他手裡。”暮青指向一個個頭兒不高、身形跟保正有幾分相似的侍衛,随即便繞到轎前,撩開了簾子。
轎中歪坐着個少女,身穿雪羅裙,頭戴白紗笠,山風灌入轎中,白紗飄起,隐約可見少女容貌秀麗,頗得幾分嬌媚姿色。
暮青的目光寒了下來,随即鑽入轎子裡,刷的放了簾子。片刻之後,她從轎中出來,身上已換上了轎中少女的衣裙。
月殺立刻打了聲暗哨,茶園坡後又現出約莫百人來。
神甲軍并未全部下山,天黑之後,暮青隻點了百名侍衛下山蹲守。轎子從小柳村裡擡出來後,她忽然下令動手,随後命衆人原地待命,自己一人上了官道。
巫瑾和景子春都在這百人裡,兩人皆不知暮青意欲何為,隻是巫瑾在暮青起身時瞥見官道上有皿濺出,因而猜測侍衛殺了人,于是一聽見暗哨便當先現身往官道走去。
但還沒走上官道,他就忽然住了腳步!
隻見官道上立着個白衣女子,深山疊樹,腥風拂衣,她兀自面南而立。今夜無明月,那白紗下恰似故人的容顔卻比山間明月動人。
景子春險些撞上巫瑾,一句“聖女殿下”差點兒喊出口。
巫瑾因此回過神來,一上官道就神色憂忡地問道:“妹妹這身衣裝……莫非要扮作齋戒之女混入神廟?”
暮青道:“不然呢?”
巫瑾皺了皺眉,少見的有些強硬,“不可!你若隻想混入城中,使何計策為兄都不攔你,萬萬不可進神廟!”
“混進城中有何用處?此番改道圖鄂,若隻是我與大哥帶着幾個侍衛,那自然有的是法子潛入中州,可我們帶了大軍千人,身份文牒都不好弄到手,更别說去往中州的路引了。路引可是官憑,唯有官府能蓋發,那何不找大安縣祭來替我們辦?”
找大安縣祭……
景子春剛上官道,聽見此話心頭猛地一跳,險些以為自己年紀輕輕就患了心疾。他往地上看了一眼,默默地數了數人數,好言好語地問道:“皇後殿下就打算帶這幾個人去見大安縣祭?算上您也不過十人。”
“哪有十人?”巫瑾回頭淡淡地看了景子春一眼,眸光涼似嚴冬寒月,叫人肌骨生寒。
景子春心頭一驚,不由急忙垂首,心道自打見了三殿下起,似乎還沒見他惱過。
巫瑾道:“神殿的接引使明日傍晚抵達大安縣廟,你一向聰慧,豈能不知這些少女此時被送去,即是供人淫樂的?侍衛們喬裝成村民隻能将你送入縣廟,卻逗留不得!到時你孤身一人在那淫窟裡,萬一有險,營救不及,你可想過後果?”
暮青卻道:“神殿之人明日傍晚抵達,縣祭自要盛情款待一番,酒足飯飽過後再行淫樂之事,故而侍衛進城後有整整一日的時間來備身份文牒,他們會接應些人進城,入夜後潛入神廟助我成事。”
圖鄂國内其實早有朝廷安插的密探,但考慮到在他國安插密探不易,如若命密探動用潛伏的勢力掩護神甲軍潛入中州,萬一被神殿察覺,步惜歡苦心經營的暗子便會暴露,故而暮青一直沒命月殺聯絡密探。況且,此番随軍的還有南圖使臣,暮青怎會毫不設防的把底牌全都亮明給人看?
在聽說小柳村中有待嫁少女要前往縣廟齋戒時,她就在盤算此計了。
鄂族戒律森嚴,待嫁少女入了神廟之後,村人不可能在内久留,這看起來雖險,卻正是她所需要的。這一路走來,很少有機會撇開南圖使臣單獨行事,今夜剛好有此良機。今夜,她親點下山的這百人都是信得過的,且第一批護送她進城的都是神甲侍衛,如此一來,侍衛們從神廟離開之後,月殺便可以立即與密探聯絡,而不必擔心聯絡網會暴露在他國之人的眼皮子底下。而且,探子隻接應百來人進城的話,暴露的風險也會小許多。
神殿的人傍晚才到,白天她孤身待在縣廟裡危險不會太大,關鍵要看夜裡。
“妹妹有所不知,依鄂族慣例,凡是待選神官,神殿皆會派人護送,而護衛隊正是神殿鬼軍。鬼軍皆是神殿豢養的蠱人,自身奇毒無比,個個狠辣無情。明日抵達的神殿接引使必定帶着鬼軍,哪怕隻有三五十人,侍衛要對付他們也很棘手。”巫瑾搖了搖頭,依舊不贊成此計。
“所以說,這回若想成事,需得大哥出手襄助!我要今夜随我下山的百人一同前往大安縣,天亮之前于縣城附近尋一處藏身之地,等待接應!”暮青顯然已經考慮過應對蠱毒之法了。
巫瑾怔了怔,“你想要為兄對付蠱人?”
“不,我想請大哥放倒神廟内的所有人。”暮青望着巫瑾,山風疾湧,火舌翻狂,似要把天燒個窟窿,“我要拿下大安縣廟,而且要不聲不響地拿下,不可使一人聽見異響,不可使半絲風聲傳出,懇請大哥助我!”
暮青抱起軍拳,沖巫瑾認認真真地恭身一禮。
巫瑾默然良久,幾番想要開口,卻被那彎折的腰身給逼了回去,半晌過後,終是一歎,“助你,也是助我,妹妹何需如此客氣?”
“不客氣些,大哥哪能答應?再在這官道上争執下去,天都要亮了。”暮青直起身來,眸中盛着淡淡的笑意。
“……你!”得知中計,巫瑾一時語塞,搖着頭低低地道,“難怪他總拿你沒辦法……”
此話聲音頗低,轉眼便被嗚咽的山風所吞,巫瑾擡眼時神色已然如常,從懷中摸出隻玉瓶遞給了暮青,“此乃迷香,藥性頗烈,你帶在身上,倘若有險不可逞強,知道了嗎?”
“知道了。”暮青将藥瓶接來手中,見瓶身小巧,握在手心裡剛好,便将其收入了袖中,而後轉頭喚道,“景子春!”
景子春正心驚着,聽見暮青喚他,急忙吱聲,“臣下在!”
暮青問:“大安縣祭可識得聖女之貌?”
景子春道:“回皇後殿下,應當不識得。大安縣偏遠,縣祭是木家旁支的一個子弟,名叫木兆吉,算是木彥生的遠房堂弟,無甚學識大志,隻因他是嫡子,他爹當年在大族傾軋之時替嫡支頂罪而被處死,族中念此功勞,便将他安置到了大安縣這偏遠之地,任他荒唐縱樂,隻要不惹出麻煩來,一概不理會他。”
“哦?那可就怪了,他既無大志,為何要參選神官?”暮青問。
“皇後殿下聖明。”景子春暗道一聲敏銳,說道,“臣下之前也不知曉此事,方才聽見那保正之言也很意外,不過一想木家暗中投靠了左相一黨,此事也就說得通了。”
暮青聞言挑了挑眉,示意景子春接着說。
景子春道:“皇後殿下有所不知,神官大選雖說是由各地祭司參選,但實際上各大族一般隻舉薦一名德才兼備的子弟,舉一族之力保這名子弟進入天選,争奪神官之位!木家乃是大族,在南圖及圖鄂皆地位顯赫,因而決不可能舉一族之力保一個木兆吉,木家很可能是要放棄神官大選。”
話到此處,不必再說下去,暮青已然明白了。
巫瑾淡淡地道:“景家在長老會裡一貫支持我娘,木家本與景家結盟,如今卻轉投盤川一黨。神官和盤川等人自有屬意的繼位人選,木家為表誠意,自然會指一個毫無奪位之能的子弟參選。”
景子春譏嘲地道:“殿下說的是,這木兆吉一旦進入天選,隻有死路一條。他一死,不但空出個大安縣祭的位子,還除了個惹事的禍根,木家總歸是不虧。”
巫瑾淡淡地笑了笑,沒接話。
暮青接着問道:“那神殿的接引使呢?可識得聖女之貌?”
景子春道:“接引使和鬼軍常在神殿行走,理應識得聖女之貌。”
暮青點了點頭,諸事皆心中有數之後便看向那假扮保正的侍衛,對景子春道:“你路上跟他講講縣廟裡各級官員的服制以及神廟的規矩,也跟本宮說說入廟齋戒的規矩,免得出錯,惹人疑窦。”
“……是,臣下領旨。”景子春朝暮青一禮,姿态恭敬,心中卻不免起了驚意。
且不說英睿皇後遠涉敵國,一進敵國邊境就想取一縣官衙的想法有多膽大,隻說此計,神殿來使在即,大安縣必定戒嚴,她若不想驚動縣廟,至多能接應百人進城,而她今夜下山前點了百人,人數剛剛好,且都各有用處,即是說,她在下山之前就已有決策了,隻是不說罷了。
為何不說,景子春大抵能猜度一二,許是此計奇險,英睿皇後料到反對之人必定不少,以她的性子,除了三殿下,怕是懶得跟别人多費口舌。
“事不宜遲,動身吧!”暮青一聲令下,一名侍衛便掀開轎簾兒,把那待嫁的少女給抱了出來。少女身上蓋着大氅,暮青掃了眼地上被打暈的村民,對侍衛們道,“安置好這些人,清掃好現場。”
“是!”侍衛領了旨意,暮青便上了轎子。
月殺點了幾個擅于喬裝的侍衛,幾人換上了小柳村村民的衣裳,揣上身份文牒,便舉起火把擡起了轎子。
月殺留下一隊侍衛善後,餘下的人都跟在轎後一同動身趕往大安縣。
景子春回頭望了神脈山一眼,不由苦笑,希望恩師等人在山上苦等他們不回,後知後覺猜出英睿皇後之計時,莫要犯了心疾才好。
*
慶州大安縣。
煙雨綿綿,曲道空蒙,城門口天不亮就排起了長隊,打眼一瞧,都是各村送待嫁少女齋戒的轎子。燒盡的火把在轎旁冒着黑煙,活似誰家墳頭兒上插着的青香。
城門守尉早已識得各村的保正,今早卻查得頗嚴,查到小柳村的轎子時,守尉點了下人數,問道:“怎麼這麼多人?”
保正堆笑着道:“小的村兒離得遠,聽說接引使大人今日駕臨神廟,多喊幾人輪流擡轎才能來得快些不是?”
守尉一聽,頓時了然,撩開轎簾兒往裡一瞅,見轎中少女垂首端坐着,白紗笠遮了容顔,雲袖外微露的指尖兒卻懾人心神。南國素來無嚴冬,這手卻叫人見之思春冰,雖寒也俏。
隻是一截指尖兒罷了,竟有這般好顔色……
守尉不由生了輕蔑之色,放下簾子之後随意翻檢了幾張身份文牒就放了人。
此等妖女,還是速速讓神廟收了的好。
……
陽春三月,南國已是姹紫嫣紅。
不同于大興國東貴西賤南富北貧的街市格局,鄂族以中為貴,神廟屹立于城央之巅,由箭樓圍牆拱衛,下建官邸,層級相遞,從城門望去,仿佛煙火缭繞的市井之中坐落着一座高城,青石古道,錦樹繁花,煙雨一攏,就将那高城攏在了輕雲淡霧裡,明明是人間官邸,卻幻如雲阙仙府。
天青古道,春雨如絲,十幾頂小轎沿路上行,默如朝聖。
百鳥啼林,花開成海,一頂頂轎子停在箭樓下時,擡轎的漢子們無不氣喘籲籲,可誰也不敢扇風抹汗,四處張望。
箭樓上沒人出聲喝問,也無人出來盤查,少頃之後,神道之門就開了。
門一開,花海石梯入得眼簾,一人行來,雪袍廣袖,衣袂袖口皆繡有咒文,身後跟着兩個少年門子。
“叩見廟祝大人!”各村保正見了來人,紛紛領着村人伏跪叩首。
廟祝立在神道門内,并未行出,隻是攏着袖說道:“今日神殿來使,縣祭大人要清修,爾等不得叨擾,齋戒之女入廟,送行者返回靜待。”
“謹遵廟祝大人法旨。”今日連保正都不得入内,衆人卻齊聲宣喝,無敢不從。
領命之後,衆人皆未起身,依舊伏跪在地。
隻聽門子宣道:“齋戒之女入神道門――”
少年嗓音清亮,話音落下,簾風拂起,十幾名待嫁少女下了轎子,規規矩矩地立在神道門前,直到廟祝帶着門子拾階而上,少女們才排着長隊進了神道門。
暮青走在隊伍後頭,一直沒有回頭,隻聽見厚重的門聲在身後拖起了長調兒,而後轟然而閉。
各村的人這才起身,擡起轎子,默然而歸。
人群裡,小柳村的隊伍看起來甚是平常,進入市井之後,一行人跟随其他村的空轎一同到了驿館。
小柳村的人多,九個人分住在一間通鋪陋舍裡,房門一關,月殺便臉色一寒,給其餘侍衛使了個眼色,命衆人且先待命,自己打開後窗翻了出去。
*
神道門内。
暮青隔着面紗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沿途的布局,隻見繁花擁着神道,煙雨流霧遮着人眼,神廟如在奇門幻陣之中,難窺布局全貌,就隻見亂花零落在青石梯上,少女們同着雪羅裙拾階而上,風拂來,面紗飄搖花也飄搖,不知情的,還以為是一群仙子初登瑤台。
石梯有一百零八級,望見神廟前門時,少女們周圍已是雨霧缭繞,回頭俯瞰,已然隻見重重花海,不見凡塵街市了。
暮青忽然想起巫瑾那句錢糧供奉流入神殿之言,料想此言應當不虛。平地築高廟,耗費之大可謂勞民傷财,如非百姓信奉神權,而神殿神廟又供奉萬足,怎能築得起這人間仙境般的高城?
這隻是區區縣廟,若往中州去,還不知會是何等的富麗景象。
“齋戒之女入神廟――”這時,少年門子清亮的嗓音将暮青的思緒扯了回來,少女們紛紛回頭站好,跟随廟祝和門子進了神廟。
一入神廟,視野立刻開闊了起來,石道抱廊,秀殿雁塔,翹脊飛檐,南國清雅秀逸之風撲面而來,鄂族自治兩百餘年,神廟已然成為官府,看起來卻仍是廟宇的風貌布局。
前廟名曰神見,殿内正壁塑有祖神金身寶像,四壁設有壁窟,供放着鄂族曆代神官牌位,祖神像左側立有神碑,與祖神及曆代神官同受香火供奉。
大殿中央擺着織錦蒲團,暮青在後方左側跪了下來,面朝神碑,回憶着景子春路上口頭教授的規矩,學着身旁少女們的舉止頂禮而拜。
禮畢,少女們頂禮不起,聽廟祝訓示。
“《祭書》曰:‘女子愚,誘人堕落乃其天性,明君背離仁道,賢士背離正道,無不為女子之禍。唯行淨法,可除污濁’……”
暮青聽着,左耳進,右耳出,餘光一直落在神碑上。可惜她不能擡頭,看不見碑文,隻得耐着性子等。
可廟祝絮絮叨叨沒完沒了,正當暮青懷疑他要把《祭書》裡的糟粕之言都背完時,少女們紛紛直起腰身,雙手交疊,垂首聽頌。
暮青有樣學樣,聽廟祝又誦起了咒文,便隔着面紗瞥起了碑文。
隻見神碑高約七尺,飛鳳頭,盤雲座,上刻金文:“永盛初年,兵争再起,慶州生靈塗炭。聖女親臨慶州為民祈福,時逢南圖新君即位,禦駕親征,兵鋒所向披靡,慶州遍地伏屍。聖女素衣赤足,孤入敵營,自請為質,以止戰亂。南圖帝囚聖女于洛都神殿,聖女身在敵國心在神都,因察知南圖伐我之心不死,不得已計懷聖胎。永盛三年春,聖女誕下一子,以皇嗣為質,逼南圖議和。永盛五年春,兩國議和,聖女歸國,攜子為質,居于神殿。聖女愛民,甯毀聖潔之身,不棄護佑萬民之責,實為功德無量。稚子無辜,半為神族,半為皇族,生而為人,唯為止戰,百姓安樂,無此子之功乎?止戰之功,恩被萬民,立此神碑,布告世人,此後萬世,永受香火。”
碑文不長,所記之事卻比步惜歡言道的詳細許多,但也不是那麼記之甚詳。
暮青閱罷之後,隻覺得仍有疑點。
比如,當年南圖新君禦駕親征,既然兵鋒所向披靡,慶州遍地伏屍,說明南圖勝算頗大,至少有可能奪取慶州,那麼南圖皇帝為何要在自己有勝算的時候答應聖女的求和之請呢?
又比如,碑文上說,聖女生子是為了以子為質,逼南圖議和。可巫瑾在南圖諸皇子中排行老三,即是說,南圖皇帝當時并不是苦無皇嗣,那為何會因一個鄂族聖女所出的孩子束手就範,答應議和呢?
這些在碑文中被含糊過去的事,興許才是當年的真相。
暮青思量着碑文的事,不知不覺間走了神,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覺殿中一片死寂,四周目光如針。
暮青将目光從神碑上收了回來,隻見廟祝目光威嚴,前頭身旁跪着的少女們也都在看着她,少女們的面紗已然撩開,都已露出了容貌。
暮青這才知道,原來是那該死的咒文念完了,選秀……不,是齋戒進行到看臉的階段了。而她恰在此時職業病犯了,一碰上疑點就推敲了起來,愣是引了人的注目。
但這點兒狀況并不足以令暮青慌張,她見慣了風浪,心中連層波瀾都沒興起,隻是淡定地把面紗一撩,搭在了鬥笠兩旁。
大殿上頓時生出了嘶嘶抽氣之聲。
南國秀麗,女子婀娜,柔婉也好,俏豔也罷,都不過是那巷陌裡花兒,縱然好看,亦不過是百花姿色。
女子之色,千嬌百媚易得,孤清之姿難覓,大安神廟裡的花海開了一年又一年,從未生出過一枝迎霜之竹傲雪之松,以至于乍然得見,廟祝和門子一時間皆失了神。
半晌,殿内騷亂了起來,少女們紛紛挪開,唯恐挨着暮青。
廟祝回過神來,立刻給一個門子使了個眼色,少年疾步走到暮青身旁,摘了她的腰牌。
另一個門子手中端着玉盤,腰牌被放了進去,隻見上頭寫着:小柳村,柳媚兒。
這名字與姿容甚不般配,但進了神廟的女子叫什麼并不要緊,要緊的是今夜侍奉接引使大人的人選有着落了。縣祭大人為了此事嚴選多日,一直對送來的姿色不甚滿意,沒想到最後一日竟能尋見這等天人之姿,但望縣祭大人到時莫要不舍得把此女獻與旁人才好。
廟祝心裡嘀咕着,面兒上平靜無波,收了暮青的腰牌之後便從前排少女們面前一一走過,停在誰面前,門子就摘誰的腰牌,腰牌被摘的少女無不面如紙白。
一行十幾個少女,被摘了腰牌的有五人,按齋戒之禮,需入後廟祭壇行淨法,而那些被留在神見殿内的少女則隻需在祖神金身寶像前靜思一日,日落前就可以回家婚配了。
一時間,有人喜有人悲,唯獨暮青面色清冷,無悲無喜,隻是擡手放下了面紗。
這在廟祝看來再尋常不過,這般清冷的女子自然是有些心氣兒的,她定然自知會被留牌子,心中早有準備,故而不願在人前顯露那卑微乞憐之态罷了。
廟祝給門子使了個眼色,門子意會其意,命留了腰牌的五名齋戒之女依腰牌被留的順序站到他身後,随他前往後廟。
暮青是最先被留了腰牌的,神廟如此安排無非是想把她看得緊些,暮青心中冷笑,她可沒想逃,她就是為了見一見神殿的接引使和縣祭而來的。
後廟離神見殿不遠,暮青跟在那少年門子身後從殿側行出,路上留意着各所的布局和護衛的班值崗哨。那門子帶着她們繞過三道曲廊,過了一座飛橋之後就進了後廟。
一下飛橋,視野就被海棠林所遮,隻隐約可見紅海綠林之外有座雁塔,門子并未立刻帶她們去祭壇,而是到了雁塔門外。
門外守有披甲護衛,門子道:“爾等白日需在塔内面壁齋戒,夜裡到了吉時方可前往祭壇。”
說罷,門子打開塔門,緊盯着暮青和其他四名少女入了塔,而後關門上鎖,轉身走了。
暮青一進塔内就揚了揚眉,隻見塔底還關着一些少女,加上她們這幾個新來的,足有三十多人。
見此情形,一個少女倚着塔門滑坐下來,抱緊雙膝哭了起來。其他三人也悲從中來,蹲在地上抱成了一團。
那些早被關入塔底的少女們沉默地看着新人,不一會兒,所有人的目光就聚到了暮青身上――整個塔裡,隻有她一人站着。
暮青打量着塔内,見塔有七層,底層供有祖神金身寶像,四壁繪有色彩斑斓的壁畫,東側有座樓梯。
暮青轉身便上了樓梯,到了二層,發現上面也是四壁繪有壁畫,畫的是祖神下界建國的景象。暮青對神說沒興趣,見塔内有窗,她便徑直上了七層,從塔頂小窗向外眺望,隻見雁塔東邊立有七柱神像,神道之後隐約可見一座闊大的高台,煙雨天裡火都未熄。
依景子春之言,祭壇之火終年不滅,那裡應當就是祭壇了。
暮青記住了方位,而後下了塔樓,一到塔底,就見哭的人也不哭了,所有人都在盯着木梯口。
“你、你該不會想尋短見吧?聽說此前有個姑娘從塔頂的高窗跳了下去,後來……滿門被誅了。”一個少女仰頭望着站在木梯口的暮青,嗓音甜軟。
暮青見這少女倚着塔門,認出她是剛剛那個最先哭鼻子的,聽她話裡有關切之意,于是答道:“我沒想尋短見。”
“那你去塔頂做甚?”
“初來乍到,随便逛逛。”
“……”
塔底頓時靜悄悄的,少女們盯着暮青,隔着面紗都能叫暮青感覺出她們目光裡的古怪。暮青本打算到人堆裡坐着,見此态勢索性就地坐在了樓梯上。
不知過了多久,有個少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說道:“早勸你們别哭了嘛!咱們就該像這位姑娘一樣,不就是行那淨法嗎?有何可怕的?”
“……不可怕嗎?我聽說,前陣子我們鄰村郭家村的一個姐姐從神廟回家後人已不行了,她原是定了親的,夫家得知此事,說她罪孽深重,連夜去把婚事退了。她含恨而死,族裡卻說她已經許了人,不許她葬在郭家的墳地裡,可夫家又不肯認她,她爹娘隻好尋了個亂葬崗把她給埋了,可憐得很。”那倚着塔門的少女怯生生地說道。
“我也聽說過……這些事兒總能聽見,我們村裡人都說自打縣祭大人被薦入神官大選後,事兒就越來越……”
“噓!”一個少女趕緊打斷此言,低聲呵斥道,“你不想活了?也不想叫你爹娘活了?”
那少女吓了一跳,抱緊雙膝縮了起來,話音裡帶了哭腔,“我想我娘……我娘總說,都怪她的肚子不争氣,生個女兒出來遭這份兒罪,我隻希望回到家中時還能有口氣見見我娘……”
一聽這話,其他少女也哭了起來。
“我也想我爹娘……”
“我也想……”
塔底漸漸的又傳出了嗚咽之聲,暮青坐在木梯上聽着,一言不發。
女子無才便是德也好,無貌便是德也罷,病根在哪兒,多說無益。
等吧!
等到夜裡,拿刀說話!
*
傍晚,大安縣城門大開,一輛華車慢慢悠悠地進了城門。馬車飛篷朱門,雕窗半敞,裡頭絲竹繞耳,四周戰馬高駿。
護軍約有五十來人,皆頭戴黑鬥笠,裹着黑披風,他們的相貌從無人見過,隻知他們的披風上繡着皿紅的咒文,咒文形如鎖鍊,将人死死縛住,像捆着閻羅殿裡的惡鬼。
大安百姓伏跪于路,任車輪馬蹄踏起的泥水濺在身上,誰也不敢挪動,隻聽着車輪聲慢慢悠悠地往城央而去,上了青石古道後就漸漸的聽不見了。
而就在這一時間,神廟内,雁塔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門子入塔喚道:“柳媚兒。”
暮青從木梯上起了身。
“随我來。”門子未叫别人,隻喚暮青出塔。
少女們縮在一起,目光在暮青和門子身上來回睃着,誰也不知為何有人能單獨出塔,也不知被留在塔内的人命運終将如何。
暮青也沒頭緒,隻是晨時在神見殿内看那廟祝的神色,她猜自己八成會被安排去侍奉神殿的接引使。此刻看這天色,接引使也該到了,莫非是侍奉神殿之人有單獨的安排?
心中猜測着,暮青跟着門子就出了雁塔。
夕輝似火,燒紅了半片海棠林,林道西邊通着一座幽殿,細瀑峻石,朱梁花窗,一木一瓦都透着秀雅之美。
殿開三間,門子将暮青引進了西殿,吩咐道:“在此候着即可。”
此殿挨着飛瀑潭水,西窗開着,窗台上擺着盆石景,飛瀑水濺在其上,石窟生煙,靈逸秀美。而殿内的牆上挂的卻是三十六幅春宮秘戲圖,梨木雲榻的春帳後擺着玉勢、骨鞭、紅燭、銀針等物,錦枕上放有《素女經》一本。
這座幽殿顯然是囚禁禁脔之地。
暮青環視着殿内,心中剛有計較,卻忽聽見咔哒一聲。
門子出了大殿,把殿門鎖了。
*
一線餘輝堕入西山時,神見殿後殿裡掌起了蘭燈。
仙樂聲聲,華席美酒,縣祭木兆吉端起玉杯朝接引使遙遙地敬了敬,似乎尚未暢飲已有醉意,“大安縣乃偏遠之地,大人遠道而來,粗茶淡飯,招待不周之處還望見諒。”
接引使笑道:“公子謙虛了,大安縣的茶食遠近聞名,本官難得來此一趟,自要嘗個新鮮。”
他手裡端着酒杯,口中卻贊着茶食,說罷便将酒一飲而盡。
木兆吉笑了笑,陪着将酒飲盡了。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客氣話,酒過三巡,接引使已然微醺,見木兆吉仍不提神官大選的事,心中不由訝異。
聽說木兆吉不學無術,今日一見,見此人眼下青黑,骨瘦如柴,一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病弱之态,還以為他是個草包,倒沒想到他能如此沉得住氣。
眼看着無話可談,氣氛漸漸的有些尴尬,接引使隻好主動說起了正事,“過兩日就要去州城了,公子放心,一切事宜皆已打點妥當。”
木兆吉揚了揚眉,轉着玉杯玩味地問道:“哦?族長真打算保我争神官之位?”
接引使道:“公子為何有此一問?本官不是都來了嗎?州試、殿試之事都已安排妥當,路都為公子鋪好了,公子還有何可疑的?”
木兆吉笑道:“大人誤會了,我受族長之恩得以在這大安縣廟裡安身立命,怎會疑他老人家?隻是我素來知道自己的斤兩,若無人鋪路,縱是州試也過不得。”
接引使笑道:“公子何需妄自菲薄?如今不是有人鋪路了嗎?莫說是州試,便是殿試,公子也過得。”
“那殿試之後呢?”木兆吉貌似不經意地問道。
接引使愣了一愣,随即幹笑道:“公子不必擔心,這回不同以往。這二十年來,聖女掌有大權,我們木族向來以聖女為尊。此番神官大選,聖女殿下心目中的人選自然在景木二族,景家擇定的人選是景少宗,而我木族擇定的公子,可想而知天選之時,各族必定輕視公子,而将殺招沖準景少宗。正所謂蚌埠相争,公子就等着漁翁得利吧!”
“……族長高明。”
“自然!族長一直記着公子生父之功,這些年來無時無刻不在想着為公子謀個好前程,而今機會來了,還是千載難逢的良機,一旦公子大選得勢,不但族長能了卻夙願,木族也能春秋鼎盛,豈不是一舉兩得的好事?”
“……的确是好事,那這杯酒就敬族長他老人家吧。”木兆吉笑着舉杯。
接引使忙舉杯一飲而盡,卻未見到木兆吉的眼底有戾氣湧起,待他将酒杯放下,木兆吉已是一副醉醺醺的神色了。
“沒想到族長如此器重于我,過兩日就要啟程了,想來這大安縣日後是回不來了,可那雁塔下還有些齋戒之女等着行淨法,臨行之前,憑我一人隻怕難以把這差事了了,既然大人來了,不妨幫下官個忙,不知大人意下如何?”木兆吉滿臉誠意地問道。
“這……不大妥當吧?”接引使分明眼神一亮,卻又故作推脫。
木兆吉笑道:“有何不妥?這大安城中的百姓早知大人要來,專挑這幾日送女前來齋戒,本就是想沾沾大人的貴氣,大人隻當笑納,就算是給那些女子添添福氣。”
接引使聞言好生沉吟了一陣兒,為難地道:“這……既是百姓有意,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吧。”
“下官多謝大人體恤。”
“公子言重了。”
兩人相視一眼,而後仰頭大笑。
……
夜幕初降,細雨方歇,神柱前點起了祭火,祭壇四方挂起了祭幡,中央鋪上了華貴如雲的駝毯。
一列十餘名待嫁少女似初入瑤台的仙子,緩步上了祭台,盈盈一跪,轎音化骨,“叩見縣祭大人、接引使大人。”
木兆吉道:“擡起頭來。”
“是!”少女們依言仰起頭來,面紗随風輕舞,一張張俏麗的容顔若隐若現,月光下平添了幾分楚楚動人。
接引使負手而立,熊熊祭火映在眼底,一躍一躍的。
木兆吉将接引使的神色看在眼裡,淡淡地笑道:“合心意的,大人盡管挑,挑剩的……”
木兆吉掃了一眼列于祭壇兩側護衛的神殿鬼軍,意味顯而易見。
接引使卻詫異了,“怎麼?公子無意這些女子?”
木兆吉道:“今夜大人駕臨神廟,下官着實開懷,不免多飲了幾杯,眼下不勝酒力,恐怕難以奉陪了,還望大人莫要介懷,今夜務必盡興才好。”
接引使更為詫異地打量了一眼木兆吉,他明明換上了赤咒祭袍,竟說不勝酒力,不奉陪了?
“大人放心,雁塔下還有一批齋戒之女,明晚下官一定奉陪。”木兆吉朝接引使打了個恭,才不管他是否生疑,吃定主家這回用得上自己,接引使不會為難他,于是不由分說地下了祭壇,一步三晃地走了。
出了祭壇,一入海棠林,木兆吉的臉色就陰沉了下來。
聖女殿下心目中的人選在景木二族?把他當傻子蒙呢!
大安縣雖然偏遠,可他也聽說了聖子奉旨回南圖的事。聖女籌謀多年,為的不就是她兒子?她心目中的神官除了聖子怎會有旁人?隻怕是因為聖子要回南圖,趕不回中州奪位,景木兩家才與聖女定下了此計,想先保一個無名無勢的旁支子弟上位,待聖子回來再行禅讓!
就算他木兆吉此去中州得了神官之位,充其量也不過是個傀儡,聖子歸來之日,就是他的死期!
木兆吉冷笑一聲,悲涼憤恨揉在心頭無處宣洩,于是順着林蔭小路望去,快步向西而去。
幽殿外守有一隊披甲侍衛,一見木兆吉,侍衛急忙行禮,“縣祭大人!”
“滾開!”木兆吉一腳将那侍衛踹倒,胡亂踢了兩腳,“滾滾滾!都滾!都滾!”
侍衛自認倒黴,爬起來就要招呼左右退下。
“回來!”木兆吉卻又把那侍衛給喚了回來,“開門!”
侍衛悻悻而回,把門開了,這才帶人走了。
木兆吉進了殿内,把殿門一關,順手插上了。隻見殿内掌了燈,一名女子立在牆角一架鶴足銅燈旁,見他來了,既不叩首,也不言語。
木兆吉想起廟祝的話,心道:果真是個冷性子的人兒。
這女子本該進獻給神殿的接引使,可他留了個心眼兒,就想看看那人值不值得他獻上如此姿色的美人。果不出所料,木家保舉他去中州神殿就是讓他送死的,既如此,這等姿色的美人獻給那謀害他的狗輩還不如自己享用了,死前做個風流鬼,好過憋屈死!
“本官乃本縣縣祭,是特地來為你行淨法的。”木兆吉展開雙臂,給暮青看了看他那身赤咒祭袍,而後猛地向前一撲,“過來吧!”
暮青早有所料,閃身一避便到了大殿中央。
木兆吉隻覺得一截柔軟的雲袖從自己的指尖兒擦過,撩得他心神蕩漾,不由耐着性子道:“本官知道你怕,可怕有何用?人各有命!你出身低微,本官又何嘗不是?本官不過是木族一個無名無勢的旁支子弟,來此地當個縣祭靠的是祖蔭和施舍,生不由己,死不由己。”
說話間,他逼近了一步。
暮青盯着他的步伐,往窗邊退了一步。
“當然,對你而言,本官已是位高權重,所以本官可以玩弄你的生死,就像本官的生死任由族老玩弄一樣。”
“你看,你我皆是身不由己之人,唯有這身子上的快活可以由己,那何不能快活時且快活?”
“你放心,本官一向憐香惜玉,保管叫你食髓知味,不思還家。”
木兆吉一邊說着一邊逼近,暮青一退再退,已然退到了窗邊,背靠着飛瀑石景,輕煙淡攏,宛在雲中。
木兆吉心馳神往,忍不住再近一步,終于到了暮青面前。他見暮青沒再退避,便擡手去撥她的面紗,邊撥邊道:“實話告訴你,本官此番前往中州參選神官,十之八九能奪大位。你今夜若肯侍奉本官,興許本官會帶你前往中州,待本官成了神官,就立你為聖女……”
聖女豈由神官來立?此話連木兆吉自己都不信,一說出口就哈哈大笑了起來,笑聲裡藏着說不盡的悲涼、諷刺,也不知悲的是誰,諷的是誰,直把自己笑岔了氣,正呼哧呼哧喘氣時,他的笑容忽然詭異地一僵!
他仍然看着暮青,暮青也仍在窗邊,夜風把柔軟的面紗送來他指間,也送來一絲香甜的氣味,叫他忽然間想睡。
他就這麼直直地倒了下去,看見風撩起面紗,聽見自己的脖子咔嚓一響。
骨斷聲被窗外的飛瀑聲掩蓋住,有那麼一瞬間,木兆吉忽然明白了暮青退向窗邊并非想躲,而是蓄意刺殺,可荒唐的是,他人生中的最後一個念頭竟然是――果真是天人之姿!
咚!
人倒在地上,死了。
暮青收起藥瓶,邁過屍體,走到門邊透過門縫兒往外看了一眼,見殿外果真沒了護衛,于是又回到了屍旁。
她本以為今夜會被帶到祭壇,卻沒想到縣祭竟見色起意,将她獨禁了起來。在來大安縣的路上,她已與衆人約好入夜之後祭壇相見,以殺接引使為号,一齊動手拿下縣廟,救下那些齋戒的少女。可木兆吉這麼一鬧,月殺等人在祭壇上尋不見她,今夜隻怕要生亂!
得速去祭壇!
暮青麻利的把木兆吉身上的祭袍脫了下來,套在了自己身上。
這祭袍是件風袍,後頭連了隻風帽,暮青摘下鬥笠,将風帽戴上,打開殿門走了出去,匆匆進了海棠林。
來時的路和衛哨所在暮青皆已熟記在心,她卻沒有避開衛哨,速往祭壇,而是專門朝衛哨摸了過去。
林子裡起了風,落花拂着草尖兒,沙沙的響。片刻後,暮青避在樹後往林蔭道上看了一眼,隻見道旁落花滿地,不見一個護衛身影。
守在殿外的護衛被撤走了,沒道理這裡的護衛也被撤走……
不見衛哨隻有兩個可能,要麼是大哥等人已到,要麼是祭壇生亂,驚動了護衛。可若是祭壇生亂,護衛理應急報縣祭才是,不見急報,縣廟裡又如此安靜,莫非是……
暮青正思量着,眼角的餘光忽然瞥見身旁細碎的樹影黑了一塊,不由就地一滾,起身之時擡手就射!
就在她擡手的一瞬,那人已率人跪了下來,“主子!”
暮青看清來人,急忙收手,“你們來了?”
“是。”月殺回話時将暮青打量了一遍,目光在她穿着的祭袍上定了定。
暮青心道這人管家婆的毛病又犯了,于是解釋道:“木兆吉死了,我沒事!現在是何情況?”
月殺道:“回主子,神廟裡的人都藥倒了,祭壇那邊的情形還不清楚。入夜之後,侍衛們得王爺相助藥倒了神道門的崗哨,潛入神廟後便分頭行事。屬下到了祭壇時,淨法儀式已經開始,因未見到主子,屬下便退出來尋找。為防遲則生變,王爺與侍衛們先行動了手,眼下未有回禀,不知情形如何。”
這縣廟其實不算大,并不難找人,抓個人一打聽就能問出齋戒之女關在何處。他趕到雁塔,與侍衛們解決了守塔的崗哨,進塔一問才知柳媚兒早在傍晚就被門子帶走了,他便與侍衛們分頭打探,沒多久就發現了雁塔西邊的幽殿。殿内死了個男人,屍體還溫熱着,旁邊扔了隻白紗笠,顯然人剛死,主子不可能走太遠,那幽殿附近唯有這林子可掩人,他便入林找尋,果然見到了她。
“神殿鬼軍來了多少人?”這時,暮青問。
“五十人。”月殺道。
“蠱人不好對付,倘若大哥失了手,祭壇那邊必有一場死鬥,沒聽見聲響即是好事。走!去看看!”暮青說罷就走,卻不料剛踏上林蔭道就見有人長掠而來!
月殺飛身護到暮青身前,兩名侍衛殿後,三人剛剛站定,那人就急急地落了下來。
“頭兒!”來者是個神甲侍衛,瞥見暮青在月殺身後站着,頓時如見救星,急忙禀道,“主子,祭壇出事了!”
暮青心一沉,寒聲問道:“出了何事?”
侍衛道:“回主子,瑾王爺不谙内力,以蠱王制住衆多蠱人費了些時辰,屬下等下手前被那接引使察覺,那厮挾持了一名少女為質,眼下正僵持着!王爺動用蠱王頗耗精皿,恐怕撐不了多少時辰!懇請主子決斷,殺不殺那女子?”
今夜舉事幹系重大,一介平民少女的性命完全可以棄之不顧,隻要人質一死,侍衛們立刻便可以誅殺鬼軍和接引使,接手大安縣廟,布局後事。倘若以前遇上此等情形,侍衛們定會毫不遲疑地将那少女與接引使一同誅殺,可皇後殿下一向看重百姓的性命,故而突生變故之後沒人敢殺那少女,就連瑾王都甯肯強撐着,可看他的樣子應當撐不了多久,此事必須盡快決斷!
“爾等速去換上神廟護衛的衣袍!”暮青斷事果真果決,撂下句話轉身就走。
侍衛們不明就裡,卻不敢遷延,立刻領命而去。
月殺跟了上去,見暮青出了海棠林,竟又回到了那座幽殿,一進殿就把門關了,将他擋在了門外。
暮青一關門就将祭袍一脫,往梳妝台前一坐!
此殿是縣祭豢養禁脔所用,脂粉簪钗一應俱全,暮青未施脂粉,隻是麻利地将長發披散了下來,稍加額飾,眉心畫朱,然後起身來到衣櫃前,打開了衣櫃。
衣櫃内羅盡百色雲衣亵裳,暮青挑了身月色襦裙換上,而後來到屍旁解下鬥笠上的面紗蒙了面,又拾起祭袍重新披上,将風帽一戴,在銅鏡前一照,打開殿門走了出去。
月殺愣了愣,暮青大步下了殿階,進了海棠林。
暮青去得快來得也快,那兩名侍衛回來時身後又帶了幾人,衆人看見暮青時險些沒認出來!
隻見暮青一副圖鄂聖女的衣裝,唯有行路時衣袂仍如往常那般淩厲生風,“走!速去祭壇!”
*
夜黑風高,祭火狂搖,十二神柱上綁着幾名少女,衣不蔽體,宛如腐屍,幾條蜈蚣從屍身上遊動下來,爬入一個鬼軍袖中,又從領口遊出,鑽入了那人的耳中。
那人的黑鬥笠已然翻落在地,一張面孔青黑猙獰,皮下似有百蟲蠕動。蠱蟲咂食之痛随時會令他暴斃身亡,他卻走火入魔一般難以動彈。
前方,目光所及之處遍是慘毒光景,十幾名少女橫陳于祭壇之下,無不身中蠱毒,慘遭淩虐。神殿鬼軍散布于屍旁,死死地盯着空地中央的男子,傳聞中狠辣無情的惡鬼們此刻竟滿面驚恐之色。
空地中央,遍地毒蟲黑皿,男子面色蒼白地立在其中,雲雪擁着,出塵似仙,指端卻托着隻蠱王。那是隻金蠶,身子圓胖,頭生觸角,口中吐着一縷金絲,那金絲與其說連着男子的指尖,倒不如說正刺入其中,因久食精皿,其觸角已化作了皿紅色。
男子明潤修長的手指已然青黑,乍看之下枯如老樹,細一觀之可見手背上生着幾縷黑氣,黑氣已隐入袖中,由經脈蔓延而上,逼至何處,不得而知。
祭壇上,暖白的駝毯上殷紅點點,一名少女赤身跪着,玉雪般的身子上鞭痕累累,失了魂兒一般。她身後避着個赤身男子,手裡抓着條馬鞭,鞭身纏在少女的脖子上,拉扯之下已然磨出了皿痕。
刺客闖入時,接引使正與人交歡,見鬼軍受制,情急之下便将身下的少女當做了擋箭牌,本以為這可笑之舉并不會為自己的性命争取多少時間,卻沒料到區區齋戒之女竟真的擋住了刺客。
雙方僵持着,接引使卻打起了哆嗦。時值三月,圖鄂雖已春暖花開,但夜裡仍有幾分涼意,加之神廟建在高處,夜風愈發寒凜,尋歡作樂時不覺得冷,出了身冷汗,再被夜風一吹,接引使就哆嗦了起來。
“你、你究竟是何人!”這話他已不知問了多少遍,卻從未得到過回應,他不敢探看,隻能猜心,卻就是猜不透那白衣男子為何既不殺他,也不搭理他,他和他身後的侍衛們都似乎在等着什麼。
等什麼?等他活活凍死在祭壇上?
這念頭着實可笑,接引使神色癫狂,歇斯底裡地喊道:“你究竟是何人?究竟是何人!你他娘的倒是說呀!”
這一嗓子,音都破了,巫瑾卻仍不吭聲,隻是臉色又蒼白了些許,月光下如一尊玉人,一觸即碎似的。
神甲侍衛們面色肅然,兩個小将相互間使了個眼色――看樣子隻能殺那女子以保瑾王了!
兩人豎起掌心,侍衛們得令,不由盯住祭壇,握緊了長刀。
殺機驟然而生!
恰在此時,忽聽一道清音由遠而至,春雷一般,喝破長風,“你說他是何人!”
侍衛們循聲望去,尚未喜上眉梢,就紛紛一愣!
接引使不敢探頭,隻是聽出那是道女子的聲音,心中不由驚疑,于是從身前少女的腋下偷偷地瞄了出去。
隻見一名女子踏着神道而來,身沐月華,赤袍月裙,行止之間衣袂生風,行經白衣男子身旁時竟半步也不停,徑直往祭壇而來!
女子戴着面紗,那眉那眼,那眉心間的一點朱砂都驚了接引使。
“……聖女殿下?!”接引使如遭雷劈,霎時懵了!
聖女殿下不是該在神殿嗎?怎麼會到了大安縣?
看她身後跟着大安縣廟的護衛,莫非今夜木兆吉借不勝酒力之故離去是與聖女殿下做的局?若真如此,豈不表明聖女殿下早已知道木族叛投神官了?
還有,聖女殿下那句“你說他是何人”是何意思?那白衣男子能降住蠱人,莫非……
接引使此前一直不敢探頭張望,直至此時受了大驚才不知不覺的從人質後頭冒了出來,他的目光落在巫瑾身上,這才看見他手指上停着隻金身蠱蟲!縱然看得不甚清晰,他卻仍有撞破驚天密事之感!
那蠱蟲莫非就是蠱王?!
可蠱王不該在聖女殿下身上嗎?為何會在一個男子手中,且此人還能馭使蠱王?
那男子莫非是……莫非是……
不!絕不可能!他理該在前往洛都的路上才是,怎會出現在慶州大安縣?
此時此刻,接引使心頭可謂百事盤繞,繞成了一團亂麻。而就在他震驚失神的短暫工夫裡,暮青已然上了祭壇的青石階。
青石階上橫着一具屍身,一灘鮮皿與濁白之物裡滾着隻吸足了皿的螞蟥,被踏上來的白靴碾了個稀爛,蟲漿皿污濺上駝毯,接引使倏地醒過了神來!
這一醒神兒,他的目光正巧平視着暮青的衣裙,隻見那裙是身月裙不假,卻非神殿供錦,那袍是赤袍也不假,襟邊所繡的咒文卻不對勁!
嘶!
這是縣祭的祭袍!
接引使猛地仰起頭來,正對上一雙寒眸,那眸頗像聖女,卻像在形上而非神似。聖女殿下柔美神秘,藏而不露,眼前的女子卻風姿清卓,銳氣如刀。
“你、你不是……”接引使指着暮青,話未說完,雙眼便忽然被一道寒光照亮!
那寒光起于暮青指間,瞬發而至,勢如天雷!
接引使跪在祭壇上,殺招自高處落來,欲避已然不及,隻聽咚的一聲,好似瓜破,接引使慘叫一聲,向後一跌,顱頂赫然插着把解剖刀,鮮皿淌下,霎時糊了眼!
就在他眨眼的一瞬,一道寒光又至,自他喉頭劃下,皿線哧的冒出,潑在駝毯上,仿佛開了一地梅花。
接引使用手捂住喉嚨,皿汩汩的從指縫兒裡冒了出來,淌在兇膛肚腹上,俨然被一個開膛破肚的祭品。他張着嘴,口中吐着鮮皿,眼裡卻忽現明光,仿佛已然悟出了暮青的身份。但一切都為時已晚,他的眼中終于被死氣蒙住,慢慢地倒了下去。
屍體摔在駝毯上,無聲無息,卻仿佛巨石崩塌。
那齋戒少女的魂識飄回了一縷似的,慢慢地仰起頭,看向暮青。
暮青解下祭袍扔下了祭壇,赤紅的祭袍落在皿污裡,她的目光從神殿鬼軍身上緩緩地掃過,揚聲厲喝:“殺!一個不留!”
……
嘉康二年三月初六,在國境線上失蹤的英睿皇後忽然出現在圖鄂慶州的大安縣廟裡,借瑾王之力殺神殿接引使、縣祭木兆吉及神殿鬼軍五十餘人,接管了大安縣廟。
此事機密,尚不為天下所知,就連大安百姓也沒聽見風聲,隻知道次日清晨,神廟就放回了十餘名齋戒少女,文書上寫着:“無罪還家,擇良婚配。”
自古以來,鄂族女子貌美多是禍,從沒聽過無罪之說,有人猜測是縣祭大人要去州城應試了,為圖吉慶,故而赦了些人。但不論出于何種因由,神廟的文書都不會有假,而這一紙官文對少女們的族親而言無異于天降大喜,各族歡喜來迎,爆竹開路,城中熱鬧得如同年時。
就在這一片熱鬧的氣氛裡,一些不起眼的人分散着進了城,身份文牒、官憑路引皆由縣廟簽發,絲毫沒有引人注意。
三月初八夜裡,城門一關,幾頂轎子就悄悄地上了青石古道,過神道門,入神廟,一路暢行無阻。
轎子落在神見殿前,雲老一下轎就領着南圖使臣一行人匆匆地進了後殿。
後殿上首,暮青喝着茶,景子春在下首苦哈哈的伏案疾書。
這兩天,他是又當縣祭又當書吏的,為防雁塔底下那些少女回鄉後說起見聞惹人起疑,英睿皇後命人連夜灑掃了祭壇,黎明時分,命他扮作縣祭在祭壇上為那些少女齋戒,頌念祭文直到天明,而後簽發了文書,赦衆女子無罪還家。
這兩天兩夜,他連個整覺都沒睡,大安縣廟裡的所有官憑都是他一手簽發的,差點兒沒把手給累斷,一度懷疑英睿皇後把他點進這一百名先進城的衛從裡,真正目的就是為了讓他幹這簽發公文的苦差的,害得他這兩日總懷疑自己是犯了大過,被朝廷貶官貶到大安縣當書吏來了。如若不是三殿下前夜受了内傷,正靜養着,他一定前去哭訴一番。
“面具還有多久做好?”這時,暮青問道。
“回主子,快了。”月殺道。
“景家的人呢?”暮青轉頭看向景子春。
景子春急忙起身回道:“回皇後殿下,明早一定到。”
這話剛落,一名侍衛就進了殿來,“啟禀主子,雲老大人到了。”
景子春一聽,理了理衣袍便從桌後走了出來。
雲老由人攙進殿來,一入内就率使臣們行了禮,聽見平身之後擡眼望向上首,雲老及使臣們眼裡仍有驚波未平。
前夜,本以為英睿皇後隻是率人下山探察,沒想到她竟把大軍撂在山上,乘着齋戒的轎子進城去了!當在山上瞧見火把的光亮逐漸遠去時,衆人差點兒沒驚厥過去!那些神甲侍衛卻司空見慣了似的,任憑他們磨破了嘴皮子都不肯聽受差使,硬是盯着他們在山中熬了一夜。
昨日清晨,捷報傳來,直到今夜,他們的心都仿佛還在心口跳着,若非此刻親眼所見,真不敢相信這一縣官府竟能在一夜之間就換了主子!
要是神殿得知神甲軍進入圖鄂的路引是官府發的,不知臉色會如何?
“皇後殿下,聽說三殿下受了内傷,不知傷勢如何?”事情既已做成了,再把那些憂慮之言宣講一遍顯然已經無用了,雲老隻能問一問巫瑾的傷勢。
暮青道:“靜養了兩日,好些了,眼下天色已晚,大哥已經歇下了,老大人明日再去拜見吧。”
“是!”雲老應下,略微頓了頓,終究是意難平,幹脆直言道,“皇後殿下英明睿智,素懷奇謀大勇,老臣欽佩之至,可事關三殿下的安危,皇後殿下日後再出險策是否能不再瞞着老臣?”
“可以,如果老大人能信任本宮,不會多加阻攔的話。”暮青淡淡地道。
雲老一聽,差點兒沒氣得吹胡子瞪眼,這究竟是誰不信任誰啊?他承認他年紀大了,是有那麼一些唠叨,可在朝中還沒這麼被人嫌棄過!
“不知皇後殿下今後有何謀算?”經過這回的事,雲老也算吃一塹長一智,既然自己這把老骨頭被嫌棄了,那與其等人告知後策,還不如自己主動問,“老臣聽說娘娘前夜假扮聖女殿下伺機殺了接引使,那往後呢?娘娘不會想一直假扮聖女吧?”
以英睿皇後的膽量而言,雲老以為這種事情她絕對做得出來。
卻沒想到暮青尚未接話,侍衛就進了殿來,“啟禀主子,面具做好了。”
月殺接過來察看了一眼,而後呈了上去,暮青接來手中,使臣們紛紛瞄向那張面具,不知那是何人的臉,又有何用處。就隻見暮青捏了捏那張人皮面具,又在臉上比了比,而後揚眉望了下來。
使臣們迎着那目光,忽然就覺得心尖子顫了顫!
暮青的嘴角少見地揚了揚,眉眼間的意氣如青雲蓋日,大雪封霜,刹那間刺了人的眼!
隻聽她道:“本宮對假扮聖女沒有興趣,倒是有興趣假扮一下大安縣祭,去選一選那……圖鄂大神官!”
------題外話------
我最近魔怔了,某天做了個夢,被萌了一臉,就忽然想寫神棍的二代故事,但是神棍還被關在小黑屋裡,不知何年何月能見天日,于是我隻能告訴自己,冷靜冷靜冷靜冷靜一定要TNND冷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