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淡月疏,山風搖樹,殘破的庭院裡一地碎影。
屋裡滿地狼藉,殺氣淩人。
遼兵垂首跪在門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呼延昊立在屋裡,周圍是橫死的屍體、翻倒的炭盆和燒得隻剩片布殘豪的大氅,所有的東西皆被水潑過,地上一片狼藉。他的目光從這些東西上一一掠過,停在一根皮繩上。
那皮繩靜靜地躺在髒污的水窪裡,繩結完完整整地系着,沒有被割斷,就連擦痕都沒有――她是将綁着的皮繩直接從手腕裡脫出來的。
此繩遇力越掙越緊,草原上的牧民們套狼時用的,連狼都掙脫不開,她竟能完完整整地掙脫下來,他不清楚這其中有何妙法,他隻知道這女人再一次地耍了他!
她既有解開繩子的本事,心裡想必早已盤算好了如何逃走,隻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走需要時機,所以她就有意激怒他,因為隻有在她掙紮時偷解繩索才不會被他看出異樣來。
好!好得很!
呼延昊無聲一笑,森然如鬼。
山風嗚咽,殘院幽寂,幽長的門聲傳來時已是一盞茶的時辰後,兩個遼兵在疏淡的月色裡急步而來,到了門外住步跪禀道:“禀大汗,沒發現人,我們隻找到了這些!”
兩人将找到的東西高高奉過頭頂,不敢看呼延昊。
大興皇後倒的那盆炭火本不至于燒死大汗,那大氅雖然易燃,但也頗厚,火起之初,大汗本可在大氅被燒透前就将其解下來,沒想到小王孫潑的烈酒助漲了火勢,火被潑滅時大氅已經燒得差不多了。大汗腰背的皮肉被燒傷了大片,傷勢不輕!
這回進山,大汗身邊沒帶神官,隻跟着十個王軍勇士,有人要将村子裡的郎中綁來,卻被大汗一刀給殺了……大汗命人去追大興皇後和小王孫,但他們難以斷定人往哪個方向逃了,隻在沿途發現了些東西。
呼延昊走到門口,抓起兩人奉上之物看了看,目光幽冷。
這是她的衣衫布料,像是被樹枝刮下來的……
“在哪兒發現的?”
“禀大汗,在翠屏山下和山坳裡!”
呼延昊冷笑一聲,翠屏山在東,山坳在北,這衣衫布料不是被樹枝刮下來的,而是那狡猾的女人在故布迷陣!此處義莊東依翠屏山,西去吳家村,北入山坳,南進麥山,四面皆可去,那女人故布疑陣是讓他猜不到她會逃往何方。
“進翠屏山!”呼延昊冷笑一聲,竟無遲疑,“不必搜找,原路返回到官道上埋伏,把她給本汗帶回來!”
她不會進村,因為她看重人命,會擔心連累村人性命,所以她不會去西邊。而他們來時走的是翠屏山,她雖在馬車裡,但必能感覺到馬車走的是山路,翠屏山和麥山皆有山路,但他不需要猜她會去往何方,他隻要知道她必會想方設法回盛京就足夠了。她有解開繩索之法,本可以等到他困乏時再走,但她連夜深都等不了,不是因為擔心元隆帝,還能有别的緣由?
他一心要帶她回草原,許她阏氏後位,許她的子嗣儲君之位,竟換不來她分毫的心動……她今夜是真的想燒死他!
山風瑟瑟,月色凄疏,男子握着碎布立在門口,無聲一笑,痛怒,森涼。
“暮青!别讓本汗找到你,不然本汗定扒了你的皮!”
*
暮青不在翠屏山,她在麥山。
清雲半遮着冷月,暮青和呼延查烈避在半山腰處的一塊山石後暫歇。掌心劇痛,山風陰寒,暮青裹着殘破不堪的衣袍坐下,月光灑在臉上,臉色白似霜雪。
她為了故布疑陣,從義莊逃出後在周圍繞了個大圈子才來到此地,一口氣爬到半山腰,她和呼延查烈都耗盡了體力,急需暫歇。
“他沒追來,會不會已經燒死了?”身旁一道稚嫩的童音傳來,暮青轉頭看向呼延查烈,見他抱膝坐着,仰着小臉兒,漂亮的藍眼睛裡有着孩童獨有的天真。
這孩子出身王族,身世可憐,難免心智早成,冷漠自閉。這是暮青第一次看見他天真的一面,盡管這天真的話語背後是皿腥和殺戮。
“你聽過一句話嗎?”暮青一改簡練直接的作風,問道。
呼延查烈皺了皺刀鋒般的小眉頭,神色略顯不耐。
暮青道:“常言道,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呼延查烈學大興話的時日不算長,暮青的語速頗緩,邊說邊注意着他的神色,見他僵了僵,知道他聽懂了。她不擅長與人交際,更不擅長與孩童相處,但她前世是心理學家,心理幹預是她的專長。
人的性情養成與童年有着很大的關系,比如她自己,前世童年時寄人籬下,成年後獨自在他鄉求學,這期間的辛酸苦楚她皆是獨自承擔的,因而養成了寡淡的性情,因事事**,有時顯得強勢,從未收獲過一份感情。而大興仵作是賤籍,街坊四鄰怕沾惹晦氣,避她如陰間鬼差,與她相依為命的人隻有爹,她的性情便一直如此。
好在她是心理學家,深知自己性情的根源,因此從沒怪過旁人,可呼延查烈不一樣。狄部王族一夜覆滅的皿仇在他幼小的心靈裡足以留下永生難滅的創傷,她不希望他成為下一個呼延昊,所以她迂回地回答他,意在暗示他,世間有太多不公之事,并非惡人皆可伏法,因公理難伸而痛苦的人比比皆是,并非隻有他的人生最痛苦艱難――他不是最孤獨的那個倒黴蛋,他的痛苦不是無人能懂。
“他身懷武藝,又有王軍護衛,那一把火想燒死他隻怕不易。”暮青接着道。
呼延查烈的心智早熟,如若把他當作孩童糊弄哄騙,非但不能寬慰他,反而會令他反感,不如實言相告,尊重他的智商和**的人格,如此才能讓他放下戒心打開心扉。
“我也想手刃他,奈何今夜時機并不成熟。我雙手被縛多有不便,難以以一敵十,隻能以退為進,先求逃脫。原本我隻想傷到呼延昊,趁侍衛忙着救駕難以分神之際逃脫,沒想到你會出手,倒是解氣。”暮青淡淡地笑了笑,以年紀來說,他已經很機敏了,他不是什麼都沒做到,至少他傷到了呼延昊。
呼延查烈縮在山石下的小身影顯得無助又戒備,他抱緊雙膝,把頭一埋,童音低顫得如嗚咽的山風,聽着叫人心疼,“他又沒死……”
“但至少比這傷得重。”暮青不自覺地将語調放輕柔了些,順道将掌心一攤,霜白的月光照着白皙的掌心,水泡胖大如蠶,森白觸目,指腹的水泡拾起袖甲時擦破了,那滿指皮破水出的傷勢看起來觸目驚心。
呼延查烈怔住,湛藍的眼睛裡滿是不解的情緒。
經年之後,他才知道她并不常笑,這夜的笑容也就在記憶裡顯得明珠般珍貴,每當憶起這夜,總能想起瑟瑟山風,月挂枝頭,少女坐在山石後,衣衫殘破掌心負傷,唇邊一抹輕颦淺笑卻似明珠,熹微之光仿佛能照亮荊棘山林,見遠山微黛,瓊雲萬裡。
自王族覆滅,至今已有兩年,三歲的孩子長到五歲,阿爹阿媽的樣子已在記憶裡變得模糊,難以磨滅的隻有那夜的皿和殺戮以及這兩年度日如年的境遇。
許是這笑太柔美,又許是武裝得太久太累,孩童深封在心底的渴盼被激起,難得地暫時放下戒備,問道:“疼嗎?”
“疼。”暮青不喜說謊,于是實言相告,但孩子的關切讓她心裡一暖,忍不住出言寬慰道,“疼不一定是壞事,若我覺不出痛來,那定是傷及神經組織了。燙傷最怕的是皮膚上出現紅腫、水疱、脫皮或發白的現象,卻覺不出疼來的情況,因為那很有可能已傷及肌骨,深層組織壞死潰爛才是要命的。我很幸運,那炭盆雖燙,但但我與之接觸的時間不長,尚未傷及真皮深層,隻是水疱型的燙傷,尋到燙傷膏處理一下便可。拜你所賜,呼延昊恐怕沒我幸運,燒傷可不太好醫。”
呼延查烈:“……”
暮青:“……咳!”
看着小呼延查烈一副聽不懂的懵愣神情,暮青尴尬地咳了聲,她果然不擅長哄人!以往大部分的時間裡,她見的都是變态犯罪者,沒有做過心理咨詢師,治療心理創傷果然不是她的專長。
“還沒謝謝你救了我,還有幫了我的忙。”暮青道,她其實是想讓呼延查烈知道人生在世除了報仇,他還能做到很多事。
“我幫了你?”呼延查烈果然在意此話。
“你幫了我一個大忙。”此話非虛,暮青看了眼被自己撕碎的袍腳,“如果不是你潑酒之舉助漲了火勢,拖延了遼兵追來的時間,我不會有時間在路上故布疑陣。呼延昊必然以為我想讓他猜不到我們逃往何方,其實我留下的東西根本就不是給他看的。”
這話呼延查烈聽懂了,卻不明其中深意。
那些東西不是留給呼延昊的,那會是留給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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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春到,祝妞兒們猴年大吉,猴順猴順!o(n_n)o~
叨念陛下的莫急,小别勝新婚,咳咳,沒有苦哪來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