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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各自的心意

一品仵作 鳳今 3509 2024-01-31 01:08

  楊氏擺着碗筷,聽聞此言不由心生詫異。

  哪有君王陪臣子守歲的,這可真是稀奇事,将軍不過四品,出身賤籍,陛下緣何如此恩寵?

  今夜将軍前腳剛走,陛下後腳就來了,在此等了好一陣兒了。她自不敢問陛下這大年夜的來将軍府有何事,奉了茶來就退下了,剛才被喚進來擺膳,那時還想着将軍尚未回府,陛下怎就叫擺兩副碗筷,哪知剛這麼想着,将軍就回來了。

  楊氏擺好碗筷,回身便要接暮青解下來的紫貂大氅,暮青自己拿去搭好,道:“你們久等了,且去吃年夜飯吧。”

  楊氏應了聲,偷偷給暮青使眼色,悄聲道:“陛下瞧着可不大開懷,伴君如伴虎,将軍需小心着。”

  暮青瞥了步惜歡一眼,楊氏便福身退下了。

  “你竟能出宮來。”暮青走到桌旁坐下,瞧着對面的步惜歡。

  步惜歡執着酒壺,緩緩斟酒,淡道:“出宮不易,等人更不易。”

  暮青伸手便将那盞斟好的酒拿了過來,低頭淺嘗了口。酒液清醇,淡淡梅香,入喉甘甜,竟與在宮宴上飲的勒丹烈酒差别甚大。暮青有些意外,不由揚了揚眉。

  步惜歡瞧她喜歡,眸中隐見舒心之意,語氣卻還是淡的,“宮釀梅酒,摘一年初雪後開的梅花,裝壇浸于山泉裡,四十九日後将花瓣取出煮酒,随後挖地三尺封于梅林中一年,今晨才起出來。”

  “埋了一年?”暮青執着酒盞在手心裡轉,點頭道,“怪不得味兒發酸,埋久了都釀成醋了。”

  對他,她依舊毒舌,步惜歡氣得發笑,伸手便将她手中的酒盞又拿了回來,也放在手心裡轉,邊轉邊瞧。玉杯清酒,杯不及男子手指玉色溫潤,酒不及女子品過後在杯沿留下的水珠兒清亮。

  步惜歡瞧着,含了那杯沿兒,就着淺飲了口,道:“嗯,果真是甜的,還是狄王的舌頭好使。”

  “好使就留着吧,日後幫陛下品酒。”暮青冷道。

  步惜歡冷笑一聲,把那酒盞往桌上一放。

  喀!

  漫不經心,其聲卻寒。

  “品了不該品的,還是割了的好!”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屋裡無人服侍,若是有想必也聽不懂兩人話裡的機鋒。

  “用膳吧,寒冬夜裡,飯菜涼得快。”步惜歡幫暮青盛了碗五谷飯,暮青愛喝清粥,但大興的民俗大年夜裡不喝粥,要吃稻、黍、粟、麥、菽這五谷蒸制的飯,有祈望來年五谷豐登之意。

  兩人腳下烘着火盆兒,飯滿滿的一碗,谷香撲鼻,騰騰熱氣模糊了眼前人,暮青有些恍神兒,面前紅木花桌替了黃楊矮桌,那滿面皺紋憨笑着給她添飯的人換了一個,桌上畫燭玉碗,那人梨花月袍,與她對坐,背襯窗外雪,等着除歲鐘。

  閣樓裡暖融融的,腳下的白炭烤暖了雪靴,竟一直暖到了心裡。

  她以為要獨自守歲的一晚,并沒有孤孤單單的過。

  “你來陪我守歲,太皇太後那裡由誰來陪?”暮青煞風景地問了句,她不問步惜歡是如何出宮的,他定有能出宮的法子,可是這大年夜,他身為帝王總要陪着太皇太後守歲,他不在宮裡,如何隐瞞得過去?她知道他有替子,但那替子真能絲毫破綻不露?

  “宮裡之人哪有年過?”步惜歡捧着碗,笑意涼薄,“隻有永無日夜的爾虞我詐。”

  暮青沒接話,隻看着他。

  “元廣去而複返,到了太皇太後宮裡,随後太皇太後便稱乏免了守歲。”

  元廣想必便是元相國的名諱了,太皇太後身居後宮,外臣竟能深夜入宮,這也真是目無宮規到了。

  雖然步惜歡沒再多說,但暮青也想象得出來了,元家兄妹深夜宮中相見,太皇太後免了守歲之禮都要商議的事定是大事,或許與水師之事有關,而步惜歡也是因此才有機會出宮。

  那今夜城中舊廟外勒丹使節的事,他應該還不知道。

  暮青想着,忽覺額頭一痛,擡頭時見步惜歡将筷子收了回去。

  “大過年的,你就不能歇歇?”步惜歡輕斥地瞧了暮青一眼,夾了隻四喜丸子放進她眼前的碟子裡,歎道,“今夜除歲,難得相伴,外事先放着,好好過個年,我……好些年不曾如此了。”

  好些年。

  過了今夜便十九年了。

  燭影搖曳,晃得男子眉宇間忽明忽暗,辨不真切。

  暮青瞧着,那假勒丹神官之事便壓在了嘴邊,難以再說出口。這倒也罷了,她竟鬼使神差地說起了自己的事,“我倒是頭一年如此,以往在家中與爹一同守歲,一間屋子,一張矮桌,一盞油燈,四碟小菜,唯有這碗五谷飯是一樣的。小時候,爹給我添飯,長大些,我給他添飯,我以為能一直添到老……”

  暮青深吸一口氣,沒再說下去,低頭,吃飯。她臉上的面具沒摘,那粗眉細眼的少年模樣實在不美,雪色戰袍的肩頭卻似落了霜,紅燭照着,也難照化。

  步惜歡瞧着,執起勺來,舀了勺谷香四溢的飯往暮青碗裡一添。暮青怔住,低頭看碗裡的飯,她根本就沒吃幾口,碗裡還是滿的,被他這麼一添,碗裡的飯都堆成了小山,聽他道:“日後我幫你添,一直到老。”

  暮青捧着碗,怔得更深,心裡忽被什麼撞了一下。

  窗外忽然傳來鐘聲,城外大寒寺的除歲鐘聲蕩過巍峨的城牆,窗未開,風聲悄起,桃枝飒飒,伴那鐘聲如佛偈,悠遠悠長,不知在誰心湖裡暈開,如那漣漪,久不散。

  步惜歡起身支開半窗,負手窗邊,鐘聲響,十九年了……

  暮青望着他的背影,淺淺笑了笑。

  謝謝,雖然未必到老。

  但還是謝謝,但為這句從未有人與她說過的話,為今夜相伴。

  他貴為帝王,此生有千古大帝之志,日後平了朝野,親政天下,立後納妃都是不可避免的。她雖在大興多年,卻仍說服不了自己與閨閣女兒一般與他人共侍一夫。以往她沒考慮過這個問題,生在仵作之家,身在賤籍,她又是大興唯一的女仵作,注定難有富貴姻緣。

  她那時也沒考慮過姻緣之事,隻是及笄後爹心裡念着她的婚事,她才想過一些姻緣之事。那時她覺得沒有富貴姻緣也是好事,普通百姓家裡的兒郎沒那錢财納妾,倒可一生一世一雙人。

  隻是世事難料,這半年地覆天翻。

  他的心意她知道,她自己的心意也自明,但心意歸心意,原則歸原則。她的原則與這封建王朝有着太大的沖突,他的原則未必與她相同,若道不同,又如何到老?

  但此事她一直未提,隻因知道他所處的境地太難。相權勢大,外戚專權,朝野未平,皇權未握,這些事就夠耗費心神的了,她不願再将他們的感情和未來在他肩頭壓一擔子。

  此事避不開,但她想避開這段日子,這是她的心意。

  “再過三個時辰,城中百姓該去大寒寺進香了。”步惜歡望着窗外,聲音透過背影傳來,些許怅然,“大寒寺乃高祖時所建,大興國寺,記得寺建在半山腰,那山路上人潮似海花似海……”

  暮青聽出這話似是回憶,若真是回憶,應是步惜歡兒時的回憶了。

  “進宮前我年紀尚幼,許多事都不記得了,隻記得年節時總是一大家子人,宮燈父王母妃,側妃侍妾,歌女舞姬,歡聲笑語一夜,卻總覺得吵鬧,人多得叫人生厭。”

  風雪飛落窗台,男子的聲音有些涼,“我記得,每到年時母妃總不開懷,卻要陪着父王一坐便是一夜,天不亮婆子丫鬟們進來服侍梳洗,母妃帶着我進宮問安,那時皇祖母已不在了,德貴妃掌着鳳印,滿殿的宮妃诰命說着話,無趣得很。”

  那時他年幼,聽不太懂女子們之間話裡的機鋒,也記不得太多事,記憶隻留下一些鮮明的片段,比如大年初三,母妃會帶着他去大寒寺進香。

  他記得那人潮和山路兩旁的花,記得轎子裡的女子容顔比花嬌,那是一年裡母妃少有的開懷日子,也是他一年裡最盼着的日子。

  “那你歇會兒吧。”暮青忽然開口,打斷了步惜歡,“再過兩個時辰百官便要進宮朝賀了,你未立後,各府诰命應是去給太皇太後問安,你早些下朝到太皇太後宮裡便能見着你母妃了。”

  宮宴上她曾觀察過步惜歡對生父恒王的态度,他對恒王幾乎是視而不見,整個宮宴過程中很少看他。方才提起父王,他的語氣也是冷的,唯獨提起母親時話裡多了些柔情,想來母子感情甚好。

  步惜歡卻沉默了,窗外寒風忽急,卷打着雪花飄進窗來,落在飯菜上,冷了一桌精緻飯食。

  暮青皺起眉來,覺得這沉默不同尋常,心裡咯噔一聲,這時見步惜歡轉過身來,笑意生寒。

  “見不着了。”他道。

  暮青沒接話,心卻漸漸跟着涼了下來。

  “母妃在我進宮那晚便被賜死了。”

  ------題外話------

  咳,本來要寫甜章的,但是寫着寫着就沉重了……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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