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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神官大選

一品仵作 鳳今 16526 2024-01-31 01:08

  三月初九清晨,幾聲清脆的玉鈴铛聲叫醒了沉睡的長街,大安縣祭啟程前往州城參選神官,除了神殿的接引儀仗,同行的尚有大小華車三輛,親随護衛百人。

  儀仗緩緩地出了南門,大安百姓夾道叩送,卻無人知道叩送的已非大安縣祭,而是聞名四海的南興英睿皇後。

  從大安縣到慶州城約莫要十來日,沿途有驿館接待,每日走多少路程都已事先定好。晌午時分,儀仗停在官道上歇整,暮青從縣祭的馬車裡下來,上了前頭接引使的華車。

  車内甚是寬敞,四角置有鬥櫃繁花,中間焚着藥爐,巫瑾盤膝坐在錦墊裡,手中握着本古卷,擡頭望來時,面容在花前香後顯得有些蒼白。

  暮青問道:“大哥好些了嗎?路上可覺得颠簸?”

  巫瑾打趣道:“總比跟着妹妹行軍舒适。”

  暮青聞言,把頭一低,咳了一聲。

  “縣廟裡都安排好了?”巫瑾這才問起了正事。

  “嗯。”前兩日巫瑾閉門養傷概不見人,暮青便沒拿這些事擾他,而今聽他問起,她才回道,“此番借參選神官之由前往中州神殿,帶着俘虜累贅,我已命人将木彥生和端木虺等人關押在了雁塔内。神道門和縣廟裡的護衛全都換成了神甲侍衛,廟祝等職司由景家人接手,其餘侍衛化整為零,喬裝前往中州。我們的随行儀仗不足兩百人,挑的侍衛全都各有所長,考慮到沿途需與各州縣官吏接洽,接引使就交給景子春假扮了。雲老年邁,我本打算把他安置在大安縣廟裡,可他擔心大哥,一意随行,我隻好讓他假扮老家院,待到了驿館,恐怕還得有勞大哥屈尊假扮縣祭的長随。”

  今早一随儀仗出城時,巫瑾就猜出了暮青之計,此刻看她穿着縣祭的官袍,說着要去參選神官,他心中竟毫無波瀾,甚至忍不住搖頭失笑,“這天下間敢在圖鄂攪動風雨的女子,除了我娘,也就隻有你了。”

  暮青低着頭,一闆一眼地道:“我們本就不是來做客的,這風雨自是攪得越大越好。”

  說罷,暮青将手探入袖中,取出一隻面具雙手呈給了巫瑾。

  巫瑾愣了愣,眼瞅着暮青,手接着面具,竟一時忘了看。

  暮青仍舊低着頭,說道:“衣袍傍晚會有人送進來。”

  說罷,就有下車離去之意。

  巫瑾一時無言,直到此時他才發現,暮青從進了馬車就坐在門邊。她一貫不是拘謹的人,今兒卻規規矩矩地坐着,再回想方才那番話,事無巨細,倒有幾分禀事的意味。

  “妹妹這是怎麼了?”巫瑾搶在暮青告辭前問道。

  聽巫瑾的聲音仍舊中氣不足,語氣裡卻有關切之意,暮青不由垂首說道:“此番我一心拿下大安縣廟以圖後事,乃緻大哥祭壇苦熬身受内傷,是我思慮不周,對不住大哥。”

  巫瑾默然,恍惚間想起暮青從前也有過這麼小心翼翼的時候,那是她自刎那回,因自知對不住那人,醒來後很是乖巧了一陣子。那時,也是在馬車裡,隻不過如今病中之人已換成了他。

  原來,他也有讓人珍視之時……

  巫瑾的眸底漸漸生了暖意,卻又被愧色蝕去,垂眸說道:“怎能怪你?若無妹妹,使節團連嶺南都過不得,哪能走到此處?這一路上妹妹殚精竭慮,隻這一回需借為兄之力,我卻把自己折騰成這副樣子,說來是我無用。”

  “是我不曉得用蠱之道,以為有蠱王在,輕易便能降住蠱人,卻不知要損耗精皿,這才将大哥陷入險地。大哥身無内力,那夜能以一己之力懾住數十蠱人,又何必妄自菲薄?”暮青一向不會寬慰人,自覺得此話不過是事實。

  卻不料巫瑾聽後笑了笑,笑容在藥爐的袅袅香絲後顯得有些蒼白而苦澀,“是啊,若有武藝護身就好了……”

  此言話音頗低,虧得暮青耳力聰敏,竟聽了個清楚,不由皺了眉頭。她本不打算在馬車内久留,以免擾人清淨,而今聽聞此話,不得不打消告辭的念頭,問道:“大哥,其實有件事情我一直不明白。那《蓬萊心經》乃是古鄂族的無上秘籍,大哥為何自己不練,反将其贈給了阿歡?”

  這個疑惑在她心裡存在很久了,以前時機不對,今日話趕話說到了武藝一事上,暮青見巫瑾對習武一事耿耿于懷,索性便問出了口。

  卻見巫瑾聽聞此言竟僵如猝死,唯有那捏着古卷的手尚存着幾分力道生氣。

  馬車裡忽然就靜了下來,撕開半頁的紙聲仿佛寒刀割開了久遠的記憶,窗外的人聲馬聲刹那間化作無數鞭聲、淫語、辱言、恣笑,連身前身後的香絲花影都仿佛無數粉面髒手,從四面八方聚來,撕扯不休。

  巫瑾猛地擡袖,大力一拂!

  啪!

  藥爐登時翻倒,帶着火星兒的香灰潑出,古卷的殘頁從半空中飄下來,眼看着就要落進香灰裡,暮青眼疾手快,一手去撈書頁,一手從身後的花罐子裡拔了插花!花被扔出車門之時,暮青已撈住書頁往身旁一拍,從懷裡摸出塊帕子往花罐子裡一浸,往香灰上一扔!

  噗!

  香灰撲騰而起,帕子下滋啦一聲,火星兒滅了的那一刻,暮青伸手關上了車門。

  車門外傳來了月殺的聲音,“主子,出何事了?”

  暮青道:“沒事,我不慎碰翻了藥爐,你去打盆水來。”

  “是!”月殺應了一聲,腳步聲随即便遠去了。

  馬車裡靜了下來,巫瑾垂眸坐在香灰後,面色蒼白,額上見了汗,聲音比暮青來時虛弱了許多,“叫妹妹見笑了。”

  暮青道:“我當初從鄭家莊裡出來時也是狼狽至極,也沒見大哥笑話我。”

  巫瑾淡淡地牽了牽嘴角,沒吭聲。

  暮青接着道:“是我莽撞了,那些舊事大哥不想提就算了,切莫傷着身子。”

  巫瑾依舊沒擡眼,隻是含糊地道:“一些腌臜事罷了,說出來污了妹妹的耳朵,不提也罷。”

  暮青是何等聰慧,見巫瑾的應激之态,再一聽此話,也就猜出個八九不離十了。她曾聽說巫瑾初入盛京為質那些年裡很是受了些欺辱,直到後來他一心鑽研醫術藥理,得了聖手之名,京中的貴人們才漸漸的以禮待他了。但醫道一途豈是數年就能有大成的?可想而知在那之前,他一個既不被南圖皇族接納又不受圖鄂神殿待見的質子,生得這般姿容,在盛京會遭受何等的對待。

  蓬萊心經大成之前須是童子之身,怪不得他不練,怪不得他好潔成癖!

  真恨當初殺那安鶴老賊時,沒讓他受盡折磨!

  暮青目光蕭寒,唇抿得刀子似的,直到月殺把水打來了,她才臉色稍霁。

  巫瑾好潔,不近生人,暮青沒命護從進來灑掃,自己親自收拾了藥爐香灰,又把馬車四角擺的繁花全撤了下去。

  擺設一撤,馬車裡頓時空蕩了許多,巫瑾坐在窗旁,似玉雪堆的人,越發顯得孤單冷清。

  暮青心中自責,命人呈了新的被褥錦墊來,一邊鋪換,一邊沒話找話,“對了,大哥,還有件事我一直想問,阿歡有舊疾,說藥在圖鄂,可有此事?”

  暮青挑此時問起此事,一來是想轉移巫瑾的注意力,二來也是心中一直記挂着。此番出來,本以為會先到南圖,沒想到中途改道,既然來了圖鄂,那藥方之事不妨問上一問。

  巫瑾過了會兒才道:“……哦,是。”

  暮青聽此話頗簡,不由停了手裡的活兒,望住巫瑾問道:“是何舊疾?怎麼落下的?”

  巫瑾垂着眸,話音輕飄飄的,“哦,是他初練功時急于求成落下的,後來因江湖争鬥,他妄動神功,累下了病竈。發病時看似是心脈沉痛之症,實則發于經脈,有些複雜。我從前制了一味香藥,他常年熏着,如今神功大成,已能自行調息将養。妹妹放心,待此間之事了了,為兄尋來那味藥,自會為妹夫根治痼疾。”

  這話跟步惜歡當初之言一模一樣,暮青卻定定地看着巫瑾,半晌沒接話。

  她該信的,可若此話屬實,大哥為何不敢看她?

  “……好,那就有勞大哥了。”看着巫瑾蒼白的臉色,暮青終是沒忍戳穿逼問,甚至連久視都不忍,生怕自己審視的目光會讓巫瑾有壓力,對他養傷不利。

  暮青接着鋪起了被褥,而後将藥爐重新燃上,置在了車門旁的角落裡。下車前,她端了身幹爽的衣袍來,說道:“大哥先歇着吧,我過會兒再送午膳來。”

  巫瑾已有脫力之态,靠着窗子強撐着笑道:“好,有勞妹妹。”

  暮青下了馬車,迎面就見景子春和雲老朝她施禮,想來是方才的忙亂驚動了二人,于是不待二人詢問,她便說道:“沒事,藥爐碰倒了,已經灑掃幹淨了。大哥現下乏了,不必去問安了。”

  說罷,暮青便去了縣祭的馬車旁,上車前望了眼前方,隻見春日高照,巫瑾的馬車停在蜿蜒無盡的官道上,風卷過,塵土沒了車輪,馬車似懸于路中,上不着天,下不及地,叫人眼瞅着,心裡竟也跟着沒着沒落的。

  暮青蹙了蹙眉頭,把目光一收,上了馬車。

  大哥的話裡雖有不實之言,但他既然說了會尋藥,她終究還是信的。

  隻盼此去神殿能速戰速決。

  *

  慶州城乃圖鄂四州之一,傍晚時分,晚霞燒紅了半城。古道兩旁,紅英遍開,馬蹄踏着落花緩緩地進了州城。

  神廟矗立在城央,紅日在上,無山與齊,舉頭望去,如見仙府。

  驿館在古道下方,車隊上了古道,盤行不久就到了驿館。

  大安縣的車馬是最後抵達慶州的,其他縣的應試生早就到了,連日來詩會酒會不斷,拉攏試探不絕,已将各族保舉的人摸了個底。明天就是州試之日,大安縣祭今日傍晚才到,一些貴族子弟估摸着車馬随從已然安頓下來了,便紛紛命人前去遞送名帖,請暮青夜飲茶酒,暢論國政。

  卻不料,所有遞送名帖的親随都沒能進得去大安縣祭下榻的院子,看門的随從倨傲得很,不論相邀之人是何身份,回絕之言都一樣,“明日州試,縣祭大人舟車勞頓,今夜歇息,恕不見客!”

  說罷就将門一關,有幾個親随退避得慢了,鼻子險些沒撞上門闆,夾個包出來!

  衆親随回去将事情添油加醋地回禀了一番,一幹貴族子弟心生惱意,夜裡不由聚在一處議論。

  “聽說此人沉迷酒色,兇無大志,他爹當年對木族立下了大功,木老家主才叫他在大安縣當了個縣祭。”

  “我也聽說了,此人被打發到那偏遠之地安身立命,本不該有出頭之日才是,也不知木老家主打什麼主意,竟舉全族之力推舉一個草包。”

  “諸位也知當今時局險迫,以往景木二族雖有盟姻之好,可暗地裡也不乏争鬥,莫非是時局所迫,景木兩家終于同心,木家故意棄選,以保景少宗奪那尊位?”

  “若果真如此,各族也不是傻子,到了天選之時,群起合攻景少宗,景少宗豈不更險?若真想保他,木家何不舉薦個像樣的子弟,與景家同擔天選之險?”

  “這……”

  “莫非景木兩家已然離心,木家此舉意在移禍?使景少宗成為衆矢之的,坐看衆族相互殘殺,好借此漁翁得利?”

  “這倒像是木老家主的做派,不過……木家若真有這心思,舉薦一個平庸的子弟倒也罷了,舉薦一個草包,縱然為他鋪平了州試之路,他又如何能過得了殿試,進入天選?”

  這話倒有些道理,衆人一時默然,皆暗忖木家之舉有自相矛盾之處,三言兩語之間還真猜不透。

  這時,忽聽一人道:“諸位兄台怎知大安縣祭定是草包?衆口相傳之言未必可信,南興帝親政前不也被天下人罵做昏庸?而今如何?天下人都看走了眼!諸位怎知大安縣祭不是在韬光養晦?”

  衆人循聲望去,見說話之人竟是藤澤!

  當年,盤、景、木、谷皆為大圖的大姓豪族,後來,盤、谷二族把持南圖,景、木二族雖然聲勢稍遜,但二族在鄂族仍舊勢如老樹盤根。在當今的長老會中,除了景、木二族,便數姬、藤二族勢大了。神官大人出身姬家,故而姬家不會争奪這屆的神官大位。此番神官大選,數景少宗和藤澤最有可能奪得大位,而此前有傳聞稱,神官大人早有屬意的繼位人,那人便是藤澤。

  藤澤竟把木兆吉比做南興帝,這未免過于高看他了,可細一思量,他的話不無道理。若果真如此,倒也能解釋木老家主為何要擇定木兆吉參選神官。

  “可今日傍晚之事,看得出此人狂得很,不像是個心機深沉之輩。”一人道。

  “你又怎知他今夜不來赴宴,不是意在防備我等的試探?”藤澤笑了笑,擡頭望出長廳,眼底幽光似劍,刹那間明滅,“他想藏也藏不了多久,明日州試,有無才學,一試便知。”

  ……

  神官大選乃圖鄂二十年一遇的盛事,州試的場所設在城東的官衙,那是大圖朝所建的州衙,後經大改,前衙平闊,中設高台,四面圍有看台,看台上方建有閣廊,可容納看客三五千餘,與其說是官衙,倒不如說像極了演武場。

  慶州城的百姓一大清早就湧進了官衙,攜家帶口,你争我擠,沒半個時辰,四方看台上就擠滿了人,放眼一瞧,烏泱泱的。

  州試的主考官來自長老會三司,由州祭監理、各縣接引使觀考,為期五日,擇錄三人。

  慶州此番入選州試的共有十人,十中取三,名額曆來是世家子弟的囊中之物,衆考生對此心知肚明,許多人隻求一個在三司長老面前展露才學的機會,以期神官大選之後,新神官招賢納士,自己能為人所用,一展抱負。

  縣試為卷考,州試考的則是斷訟決疑,一樁疑案,每人僅有半日的時間審斷。

  斷訟決疑不同于提筆論策,縱是偷雞摸狗的小案,也不見得半日就能審結,更别提殺人命案了,故而州試所考的皆是已經查察過,人證、物證、驗狀、供狀俱全或稍缺,疑犯數人,皆未認罪的案子,有偷拿盜搶、殺人害命的,也有嫁娶通奸、繼承之争的,哪日州試、抽到哪樁案子,全憑運氣。

  吉時一到,州祭陪同三司長老于東閣入座,十位接引使坐于左右,閣廊四周皆是望族看客。下方高台之後是原先州衙的公堂,十位考生就坐于堂内,一個少年門子捧着隻簽筒到了考生們面前。

  在場的十位州試生中隻有兩位縣祭,一是木兆吉,一是藤澤,二人皆是世族出身,官職相當,因木兆吉非木族主家嫡脈,皿統不及藤澤尊貴,故而坐于其下。

  門子先到了藤澤面前,将簽筒呈上前時,那手看似是扶着簽筒的,實則是稍擡衣袖,擋了外頭看客們的視線。

  藤澤抽了一簽,随即遞給了門子身後的門童。

  門子看了一眼,高聲報道:“藤縣祭,第十簽——”

  看台上嘩的一聲,慶州百姓議論紛紛,藤澤面色如常,轉頭看向了下首。

  門子将簽筒捧到了暮青面前,同樣是扶筒擡袖,巧妙地遮了遮,隻見簽筒之中赫然有支簽子稍稍高出了半寸!

  暮青不動聲色地将其抽出,同樣遞給了門童。

  門子高聲報道:“木縣祭,第九簽——”

  看台上人聲鼓動,百姓議論得更熱切了些。

  州試抽簽裡的貓膩,景子春早在路上就對暮青言講過了,簽号為應考的順序,第一簽是第一日上午,以此類推,第九簽是第五日上午,第十簽是第五日下午。

  神官大選乃二十年一遇的盛事,可想而知百姓對開試日會抱有怎樣的熱情,案子審得不好必有噓聲,就算審得精彩,後幾日也難免會被人遺忘。圖鄂以神權治國,百姓視官如神,州試準百姓觀審顯然意在為一些權貴子弟造勢,例如藤澤。

  藤澤最後一場應試可謂占盡好處,因為按規矩,州試生應試之後便不必再來州衙,神官既然屬意藤澤為繼任人,他最後應試,不僅可以觀看所有考生應試時的表現,為日後招賢納士做準備,還可以在自己應試時審一場漂亮的案子,精彩收官,大獲民心。

  藤澤要審的案子必是事先安排好的,而木家安排木兆吉與藤澤同日應試,也是為了投靠神官,臉都不要了!

  衆所周知,木兆吉是個草包,木家為他安排的必是偷雞摸狗的小案,這種雞毛蒜皮的案子就算審明白了也不會奪了藤澤的光彩。十位州試生中,唯有木兆吉與藤澤同日應試才能最大限度地顯出藤澤的才學來。木家堂堂世族,為了投靠神官,真可說是極盡逢迎了。

  暮青心中冷笑,面兒上卻神色如常,由那門子捧着簽筒去她下首,繼續讓人抽簽。

  報喝聲接着響起,藤澤的目光卻一直落在暮青身上,見她毫無與人寒暄之意,不由先聲笑道:“木兄與在下同為縣祭,竟同日應考,說來真巧。”

  暮青看向藤澤,見他含笑揚眉,身子微微傾向自己,舉止神态都在訴說着他對自己有興趣,這讓暮青不由生疑——藤澤要是知道木家已經投靠了神官,以及木兆吉在此次大選中扮演的角色,那他絕不會把她放在眼裡,而今如此試探,隻能說明木家倒戈一事極為機密,連藤澤都尚不知情。

  這等機密要事,不知聖女是否知情,可有防備?

  諸般念頭在暮青心中一掠而過,面對藤澤的試探,她隻是冷淡地應了一聲,“嗯。”

  嗯過之後,就沒後話了。

  藤澤倒能沒話找話,“那就期待拜學木兄之才了。”

  “嗯。”

  “那……先祈祝木兄得中州試。”

  “好。”

  “……你我最後一日應考,這幾日閑來也是無事,不知木兄有無空閑,一同把酒夜話?”

  “沒空。”

  “……”

  藤澤出身世族,一向善于攀談,自認為閱人無數,卻沒想到今日會碰個釘子。這木兆吉哪怕多說個一言半語的,他都能順梯而上,可此人寡言至極,每每都能把話茬兒給堵死,叫人聊不下去!此人好歹也是木家子弟,怎的如此孤僻?莫非是因其幼年喪父,又被發配到邊縣之故?

  正當藤澤一肚子困惑之時,抽簽已經完畢,首日首位州試生起身理了理衣袍,走向了公堂門口。

  看台上人聲鼎沸,那州試生沖閣樓上打了個深恭,高聲道:“學生周縣尹禮,恭請案卷!”

  話音落下,一個門子從旁廳出來,捧着案卷上了高台。高台上已經擺下了法案,驚堂木、令簽、文房四寶等皆已備齊,門子将案卷放到了法案上,而後尹禮便上台入座,審閱起了案卷。

  人聲漸消,公堂裡更靜,盡管從公堂往外看,隻能望見尹禮的背影,暮青仍然對以神權治國的圖鄂官員如何審案有着濃厚的興趣。

  一樁陌生的案子,從審閱案卷、熟記口供、翻看物證、洞察疑點到開堂審理、斷兇定罪隻有半日時間,這不可謂不苛刻,但尹禮從審閱案卷到開堂審案隻用了半個時辰。

  告人、被告及人證被帶上高台之後,經尹禮一番詢問,暮青在公堂内就已對大緻的案情了然于心了。

  案子并不複雜,說的是慶州臯縣有戶周姓人家,娶了個新婦趙氏,婚後不久便腹大如鼓,周家惱趙氏失節,将趙氏休棄之後,又将趙家告上了縣廟,不但要求趙家返還聘銀,還想請縣廟将趙氏沉塘處死。不料此案尚未判決,趙氏便在家中自缢身亡,趙家又反将周家告上了縣廟。

  趙家稱,趙氏并未失節,而是患了腫病,周家起初為趙氏請過郎中,因得知趙氏患的是惡疾,命不久矣,便心疼聘銀及請醫問藥之耗,于是不僅狠心将趙氏休棄,還栽贓其失節,緻趙氏不堪羞辱自缢身亡。

  如此,兩家各執一詞。

  趙家有個證人——穩婆李氏,據李氏說,趙氏被休回娘家之後,她受趙家之請曾去看過趙氏的肚子,趙氏雖然腹大,卻非有孕之相。

  周家也有個證人——穩婆王氏,王氏稱,她受周家之托看過趙氏的肚子,她成婚剛剛三個月,卻有五六個月的身子了。

  兩個穩婆同樣各執一詞,而趙氏已死,萬萬沒有剖其腹驗其身之理,于是,趙氏究竟是有孕還是有疾,關鍵供詞就落在了郎中身上。

  可郎中說他從未去周家為趙氏問診過,并說趙家是誤信了坊間傳言。

  趙家喊冤,疑郎中被周家收買,郎中也喊起了冤,這樁案子就這麼扯起了皮。

  尹禮将周、趙兩家人及三名證人都詢問了一遍,比對過供詞之後,便沉吟了起來。

  看台上的百姓聽明了案情,不由議論紛紛。

  這時,郎中道:“大人,小人的确沒去周家問過診,周家人不曾到小人的藥鋪子裡抓過藥,此事藥鋪裡的兩個夥計都可以作證!偷奸養漢素來是坊間愛傳之事,這事被傳得有鼻子有眼的,小人不怪趙家聽信傳言,可……可小人也實在是冤啊!”

  周父道:“是啊,大人,兒媳起初肚大之時,小人家中都以為是喜得雙胎,故而請了穩婆來。穩婆說不是雙胎,但的确是有了身孕。既然人是有孕而非有疾,小人怎還會去請郎中?”

  這話的确有道理,前排的百姓往後頭傳着話,不久,看台上就發出陣陣附和之聲。

  趙父耳聞聲勢,面色悲憤,指着王婆子對周父道:“你們周家連郎中都買通了,買通個婆子算什麼稀奇事?”

  周父不樂意了,“這話我可就不愛聽了,你我兩家都請過穩婆,一說有孕,一說無孕,怎就一口咬定是我們周家買通了人?你們趙家養出個水性楊花的女兒來,事發了才知要臉,買通個婆子就想抵賴?”

  “我我我……你!我殺了你!”趙父口說不過,竟起身就朝周父撲了過去!

  高台之上頓時大亂!

  尹禮怒拍驚堂木,喝道:“休得放肆!将他二人拉開!”

  皂吏聞令而上,叉開趙父就按在了地上!

  趙父嚎啕大哭,“我苦命的女兒喲!新婚遭棄,死不瞑目啊!夫家嫌你身染惡疾,為了聘銀,要辱你名聲,害你性命,連你死了都要在人前辱你啊!”

  趙父哭得肝腸寸斷,看台上靜了下來,此前以為周父言之有理的百姓也都搖擺不定了起來,誰也不敢斷言到底哪家人在說謊。

  尹禮一直等到趙父哭得脫了力,才示意皂吏将其放開,說道:“你們兩家各執一詞,而趙氏已死,難以據其是否産子來驗斷真相,為今之計,隻有恭請神證了。”

  神證?

  暮青在公堂内揚了揚眉頭。

  隻見尹禮起了身,恭敬地朝州廟的方向說道:“學生周縣尹禮,恭請聖谷!”

  看台上嘩的一聲,百姓面色激動!

  神證顯然是神廟常用之法,聖谷早已備好,少頃,一個門子端着個托盤回來,自公堂前經過,而後上了高台。

  托盤上放着五隻茶碗,每隻茶碗裡都盛有稻、黍、稷、麥、菽這五谷,另有線香一紮,油燈一盞。

  尹禮道:“此乃在祖神像前供奉的聖谷,爾等敬香叩拜!”

  門子将五碗聖谷分别放在了周父、趙父、郎中、王婆子和李婆子面前,一人賜了三炷香,命五人焚香之後,将香插在了谷碗裡。

  尹禮道:“周父,聖谷面前,你可敢發誓,周家休棄兒媳是因其失節,而無任何貪惜錢财之心、構陷栽贓之舉?”

  暮青在公堂内看不見涉案衆人,隻聽得出周父答話時言語結巴,說不準是敬畏神明還是心裡有鬼。

  周父道:“小人發、發誓!”

  尹禮又道:“趙父,聖谷面前,你可敢發誓,你替女伸冤是因其有冤,而非因你愛惜顔面,唆使穩婆謊供?”

  趙父有氣無力地道:“小人發誓……”

  尹禮又問證人:“郎中,聖谷面前,你可敢發誓沒去周家診過趙氏?”

  郎中道:“回大人,草民發發、發誓!”

  尹禮又問:“穩婆王氏,聖谷面前,你可敢發誓趙氏有孕?”

  王婆子也結結巴巴地道:“回大人,民婦發、發誓!”

  尹禮再問:“穩婆李氏,聖谷面前,你可敢發誓趙氏非孕,而是有疾?”

  李婆子怯怯地道:“回大人,民婦發誓。”

  尹禮道:“好!待香焚盡,爾等便将聖谷吃進腹中看看吧!”

  線香燃得快,也就片刻工夫,門子便上前将五碗聖谷中的殘香一一取出,讓到了一旁。

  這五碗聖谷不知在神像前供奉了多久,上頭還落了層香灰,任誰吃這東西都下不去嘴,趙父卻端起茶碗來,當先将一碗谷子連同香灰倒入口中吞了下去!

  接着,李婆子、王婆子、郎中也依次端起谷子吞了起來,周父見了,也不得不抓了把谷子塞進了口中。

  五谷硬如砂石,混着香灰的糊澀味兒,其中也不知是不是摻進了麥麸,周父吞咽之時竟覺得嗓子刺癢,還沒咽下就猛地咳了起來,半嘴的谷子噴在青石上,滾到門子靴下,惹得門子大怒!

  “放肆!”門子怒聲呵斥!

  啪!

  尹禮怒拍驚堂木,斥道:“還不拾起來!”

  二人同時出聲,驚堂木聲伴着呵斥聲,猶如驚雷疊降,吓得周父一顫!

  說來也巧,郎中口中塞着谷子,正往下咽,猛不丁地被驚堂木聲一吓,當即便掐着脖子倒在了地上。

  看台上的百姓見此情形紛紛站了起來,暮青憑耳力判斷着高台上的情形,心道莫非是有人嗆着了?

  正想着,州試生們便議論了起來。

  “怎麼回事?”

  “應是神迹顯現,哪個謊供之人自食惡果了吧?”

  “像是……郎中嗆着了。”一個坐在末位、靠近的州試生豎着耳朵聽了會兒,說道。

  “這麼說,是那周家人誣陷兒媳了?啧啧!真是不明白,為了那點兒聘銀和區區請醫問藥的錢财,竟至于誣陷兒媳失節。趙氏失節,難道損的隻是趙家的顔面,就絲毫不丢周家的臉?”一個州試生搖頭失笑,啧啧稱奇。

  暮青瞥了這人一眼,心道此人真不知民間疾苦,對平常百姓之家而言,婚喪嫁娶之耗向來不是小數目,更何況請醫問藥?周家因錢财而誣陷兒媳,從動機上來說足以成立。

  且此時此刻,郎中的氣道嗆入了異物,如不施救,必定喪命。可高台之上,尹禮并沒有命人施救,門子、皂吏漠然觀望,像杵在法案旁的石人。

  公堂内,一個學子起身禮道:“市井刁民,讓司徒兄見笑了。”

  那複姓司徒的州試生愣了愣,随即笑着寬慰道:“瞧我這記性,差點兒忘了于兄正是臯縣人。這雖是臯縣的案子,卻與于兄無關,無需介懷。”

  于姓學子一臉愧色,歎道:“如此同鄉,實在羞見諸位。”

  藤澤笑道:“司徒說的是,我等絕不會低看于兄,于兄無需介懷。”

  于姓學子受寵若驚,急忙朝藤澤一禮,藤澤含笑受了此禮。

  高台上,有人正在生死關頭,公堂内,州試生們卻忙于攀附結交。暮青手握成拳,掌心裡傳來的疼痛刺着心,她應該出去施救,郎中即便有罪,也該活其性命,判定其罪,交由國法處置。可她不能出去,她假扮木兆吉,目的是前往中州神殿,在抵達神殿之前,絕不可出風頭,一旦救那郎中,施救之法定會令人起疑。

  正當人神交戰之時,暮青又感覺到藤澤的目光有意無意間從她身上掠過,她面沉如水,緊握的拳慢慢松開,終将自己的心與那高台上的人一般,慢慢化作鐵石。

  這時,看台上忽然間靜了下來,不知是誰指着台上喊了一句:“看!那、那郎中不動了!”

  藤澤聞言與公堂内的州試生們一同望向高台,他的目光一離開,暮青便手握成拳,目光沉如鐵石。

  台上,皂吏禀道:“禀大人,郎中确已身亡。”

  “啊?!”周父和王婆子的茶碗翻在地上,二人面色煞白。

  尹禮怒拍驚堂木,喝道:“神迹已現,郎中自食惡果!你二人還不從實招來?!”

  王婆子驚得鬼叫一聲,連哭帶嚎地叩頭禀道:“大人,民婦招供!這這這、這事情原本不關民婦的事,趙家姑娘腹大,周家原是懷疑她失節,請民婦到家中問診,好坐實其罪。可民婦左看右看,趙姑娘都不是有孕之相,民婦告知周家人之後就走了。原以為周家會為兒媳請醫問藥,哪想到沒過幾日就聽說了周家休棄兒媳之事!民婦正納悶兒呢,周家人找到民婦,塞了些好處,叫民婦保守秘密……民婦發誓,當時真不知他們會告到縣廟裡去,後來知道了,因為已經收了好處,怕擔罪過,就、就……一錯再錯了。”

  尹禮聞言冷笑一聲,問周父道:“你買通了穩婆,如此說來,郎中也是你買通的吧?”

  周父自知瞞不住了,想起自己方才被聖谷噎住嗓子一事,心中畏懼神明,也不敢再瞞,這才說道:“大人,這也不能怪小人啊!誰家娶個媳婦回來不是傳宗接代的?可雞還沒下蛋就先得了病,小人家中買雞的錢還沒賺回來,就得先給雞花錢看病,這買賣攤在誰身上都不劃算吧?且這病是惡疾,人興許治不好就死了,到時喪葬錢還得小人家裡出!這還不算,按十裡八鄉的風俗,小人的兒子需得過個一年半載才能再娶新婦,且不說家中何時才能添丁,這再娶的聘财還是得我們周家出!這是招誰惹誰了?他趙家的女兒一過門,沒給夫家添喜,反倒添了喪事,還沖走了夫家的錢财,這等克夫之女難道不該沉塘?”

  “胡言亂語!”尹禮怒斥道,“我問你,趙氏嫁入周家,可有三媒六聘?”

  周父小聲答道:“有是有……”

  尹禮不待其辯解,又問:“可拜過天地,宴過賓客?”

  周父道:“這是自然,但……”

  “既然如此,她便是周家明媒正娶之婦!莫說是趙氏成婚三個月便身染惡疾,便是隻成婚一日,也該由夫家生養死葬!豈可因其染疾,便生休棄之心?人既已娶,且位正室,既非妾寵,豈可視為買賣?且人非禽畜,豈可比作生蛋之雞?你上有高堂,這番言語可敢對令慈言講?!”尹禮厲聲反問,直問得周父啞口無言。

  直到聽見趙父的哭聲,周父才醒過神來,又想起辯解之由,說道:“大人,趙氏生的是惡疾,在嫁人前興許就已經有疾了,趙家會不知情?分明是知道女兒将死,貪圖聘财!小人也是氣不過趙家人,這才犯了糊塗……”

  “我呸!”冤情大白,趙父正老淚縱橫,聽聞此言,張口就呸了周父一臉唾沫星子,“我隻此一女,要知道她有疾,何苦叫她嫁去夫家受人白眼?”

  “你女兒已死,死無對證,你當然要裝慈父!可誰又知道你當初嫁女時是何盤算?”

  “你!”

  “住口!”尹禮打斷了二人的争執,冷笑着問周父,“方才命你等吞食聖谷,你可還記得誰先誰後?”

  問罷,不待周父答話便接着說道:“想必你當時心中恐懼,無暇留意他人,我可以告訴你,是趙父、李氏、王氏、郎中,最後是你!趙父當先端起聖谷仰頭吞盡,其舉如同飲水,其态悲憤決然!若非含冤,何至于此?而穩婆李氏因未說謊,自然敢随趙父吞食聖谷!反觀穩婆王氏、郎中和你,你們三人因心中有鬼,食起聖谷來挑拈揀抓,遷延猶豫,不提神罰,都足以看出說謊的是你們三人!”

  此話一出,周父瞠目結舌。

  看台上,議論紛紛,這才知道聖谷審案竟還有此妙用!

  尹禮懶得再聽周父胡攪蠻纏,當即執起驚堂木來重重一落,結案陳詞,“趙家有女,嫁周家子為妻,新婚三月忽發惡疾,人既已娶,木即成舟,無下堂之條,非七出之例,周家卻以市儈手段、貿易心腸污趙氏失節,将其休棄!事後因怕趙氏‘懷胎’足月而不臨盆,自證染疾而非失節,竟至于賄賂人證,告上縣廟,意圖借神廟之手行滅口之事!如此歹毒,令人生寒,亵渎祖神,更罪不容誅!按律,當判磔刑,以儆效尤!”

  磔刑,即剮,割肉離骨,斷其肢體。

  周父啊了一聲,登時癱坐在地。

  尹禮又道:“穩婆王氏,受賄在先,假供在後,眼見趙氏無辜受辱,仍助周家将其逼死,與郎中實為從犯!判王氏割扯謊之舌以祭神明,斷受賄之手以慰冤魂!而郎中已受神罰,判其曝屍七日,以儆效尤!”

  “……啊?大人饒命!民婦一時糊塗,民婦再也不敢了!”王婆子這才知道犯了重罪,可叩頭求饒為時已晚。

  “判得好!”看台上有人喊了一嗓子,喝彩之聲頓時響徹州衙。

  趙父頂禮叩拜道:“蒼天有眼,祖神有靈,草民多謝大人替小女平冤!”

  “此為州試,我非官身,此案尚需三司裁斷,你歸家靜候官文便可。”尹禮說罷便起身朝閣樓上一禮,高聲道,“學生周縣尹禮,業已結案,恭請三司裁審。”

  所謂裁審,是依舊州試生審案時的表現裁決其斷訟是否公明,策略是否出衆,判罰是否得當,據其綜合表現,擇定前三甲前往神殿殿試。

  當然,這隻是所謂的明規,明規之下尚有暗規,尹禮首日首試,足可見其出身小族,難入三甲。他對此似乎早有預料,待門子将案卷捧走之後,便面色平靜地下了高台,進了公堂。

  藤澤率州試生們起身恭賀,衆人對尹禮一番吹捧,尹禮恭敬回之,倒算得上不卑不亢。

  暮青默然旁觀,心中已有計較,且不提圖鄂的刑典是否為重典,那神證之法倒有幾分意思。所謂神證,通俗地講,即是請神斷案,這在她前世的古代時期的确時有發生。

  例如,古代法國有一種面包奶酪審法,即官府要求嫌犯在規定的時間内吞下約一盎司的大麥面包和奶酪,且不可飲水,若嫌犯吞下了,即表明其無罪,反之有罪。此法聽來可笑,實則有一定的科學性,因為大麥面包是粗纖維食物,而吞咽幹奶酪也十分困難,兩者都需要口腔分泌唾液,而人在恐懼不安的情況下唾液分泌會減少,嫌犯口幹舌燥,自然吃不下。

  聖谷審案實則同理,那五谷也不知在神廟裡供奉了多長時間了,上頭還有香灰,任誰吃進腹中都會略感不适,而圖鄂人信奉神明,嫌犯眼見要請神斷案,心中自會感到恐懼不安,這種心理會放大身體的不适,審案者便可以借此查明真相。

  讓暮青意外的是,圖鄂笃信神權,尹禮斷案卻并沒有全然依靠神迹,而是憑細心觀察斷定周父三人有罪,且從判詞來看,此人頗有幾分正氣,可惜這等人才難進殿試。

  州試是半日一場,首樁案子審結之後已近晌午,晌午衙署戒食,衆人隻能坐等。幹等着未免無聊,一些州試生巴不得有與藤澤同堂的機會,故而不停地與其攀談。也有幾個學子想與木家子弟結交,卻因聽說木兆吉不學無術而有所遲疑,倒是藤澤顯得與暮青甚是熟稔,連出個恭都不忘邀她一起。

  “看這時辰,下場州試就快開始了,木兄可要出恭?”藤澤轉頭問暮青。

  “不要。”暮青依舊惜言如金,隻是說話時把自己的茶碗蓋子掀開,放到了一旁。

  此舉沒頭沒腦的,許多學子不明其意,藤澤卻看懂了。這茶碗裡還剩着大半盞濃茶,茶湯已冷,而他和許多學子茶碗裡的茶都還冒着熱氣,且茶色已淡。這半日,衆人閑談,茶何止換了三輪?唯有木兆吉的茶是早晨那盞,這一上午,他連半盞茶都沒喝下。

  這……隻是在解釋他為何無意出恭?可他怎麼覺得這木兆吉是在罵人呢?既罵學子們攀附權貴,又譏諷他多費口舌?

  若真如此,那此人可絕非草包,畢竟嘴上無罵言,掀個茶蓋子就能把滿堂人給罵了的妙人,怎麼看都不該是蠢輩。

  可藤澤不敢斷言這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于是,他佯裝不懂,起身笑道:“午後尚有一場州試,半途可出不得這公堂,木兄還是一道兒去吧。”

  此話看似和氣,實則不容拒絕。學子們的目光在暮青和藤澤之間睃着,木、藤兩家子弟之間暗潮湧動的閑談,誰也不敢插嘴。

  暮青愣是坐得穩當,隻是擡頭把藤澤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說道:“免了,藤兄想與人比大小,有的是人樂意奉陪,在下無此癖好。”

  藤澤:“……”

  衆學子:“……”

  公堂裡着實安靜了片刻,随即有幾個學子咳了起來,暗道人言木兆吉好色張狂,而今看來果真如此。今日這般場合,口出此言,委實荒唐。

  藤澤的臉色跟開了染坊似的,一時間也精彩得很,過了半晌才似惱非惱地道:“木兄果真是個妙人。”

  說罷,就徑自出了公堂。

  經暮青那麼一說,那些原打算與藤澤同去的學子不好跟出去,隻能乖乖地坐了回來,甚至于藤澤回來之後,衆學子都不好意思結伴出恭,隻能排隊。

  恭房在後衙,排在後頭的幾個學子憋得難受,那坐立不安之态讓公堂裡的氣氛尴尬得很,而始作俑者暮青卻樂得清靜,一直閉目養神,等到了午後。

  州試的梆子聲一響起,不少學子松了口氣,下午的應考生正是那臯縣的于姓學子,其名于自忠。

  這也是一樁命案,永定縣劉莊的族人劉大順在縣城裡開了家布莊,家境殷實,他的族兄劉大運好賭成性,為還賭債,曾三番五次向劉大順借銀,又常賴着不還。三個月前,劉大運再次來到布莊借錢,劉大順拒絕再借,二人起了争執,劉大順将堂兄趕出了鋪子,卻沒想到次日清晨,發現堂兄吊死在了自家鋪子門前。

  因兩人曾約定,若劉大運還不清欠銀,将以祖屋抵債,故而劉大運死後,他的妻兒便将劉大順告上了縣廟,稱其為圖祖屋,逼死堂兄。

  劉大順則稱堂兄吊死在自家鋪子門前是為報複,望縣廟能做主為他洗刷惡名。

  這又是一樁兩家扯皮的案子,于自忠的審案之法與尹禮的如出一轍,也是先将案發的前因後果問了一遍,比對供詞,而後就請了聖谷。

  焚香過後,于自忠問話之前對劉大順和劉大運的妻兒道:“容我提醒你們,上午那樁案子,郎中因假供而遭受神罰,暴斃當場!你們之中倘若有人撒謊,是否罪當暴斃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聖谷面前說謊罪加一等!你們可要想仔細了再答。”

  這話果真有用,這案子沒像上一樁案子那麼折騰,劉大運的兒子沒等到吞食聖谷,就都招了。

  原來,劉大運那天夜裡回到家中後曾對妻兒說,他要吊死在劉大順的鋪子門口,叫妻兒為他收屍之後一定要到縣廟狀告劉大順逼人還債緻死,如此一來,他所有的債主就會因為怕擔逼死人的閑話而不敢上門讨債,不僅祖屋能保住,倘若告赢了劉大順,興許還能得些撫恤銀兩,就算沒有撫恤銀,他也要給劉大順找些晦氣,叫他那門前死過人的鋪子開不下去。

  此舉雖說是為保妻兒的生計,可用心也實在陰毒。于自忠判劉大運的妻兒各五十大闆,并将祖屋判給劉大順,這案子就這麼結了。

  暮青在公堂裡聽審聽得直皺眉頭,焚香之後,問話之前,于自忠那番提醒之言雖然算得上機靈,可這案子破得着實靠着幾分運氣。

  那劉大運生前曾在家中将他的計劃告知了妻兒,所以他的妻兒在面對神證時才會害怕,那倘若他吊死之前什麼都沒對妻兒言講呢?他白天曾與堂弟起過争執,夜裡就吊死在了他的鋪子門前,倘若他什麼都沒對妻兒交代,他的妻兒極有可能也會認為他是被人逼上了絕路,乃至于在人門前憤然自盡!那麼,今日在面對神證時,他的妻兒還會害怕嗎?

  倘若原被告雙方都認為自己是如實供述,那吃下聖谷的結果會如何?聖谷被供奉已久,且上頭灑有香灰,萬一哪個吃了之後鬧了肚子,豈不是誰先鬧肚子,誰就成了謊供之人?如此一來,豈不含冤莫白?

  這神證之法,倘若活用,的确有助于斷訟決疑,可若是生搬硬套,必會釀成冤案!

  州試首日合共就兩樁案子,兩樁都請了聖谷,暮青忽然有種不妙的預感,圖鄂以神權治國,官府不會每樁案子都請神證疑吧?

  ——這還真讓她猜對了。

  從州試次日起,暮青把圖鄂的各類神證之法見識了個遍!

  州試次日上午,一樁劫财案,應試生同樣先對了一遍供詞,而後便恭請神證,隻是這回請的不是聖谷,而是聖火。

  下午,一樁虐打繼母案,同樣是神證法,請的是熱油。

  州試第三日上午,一樁醫人緻死案,請神證疑,請的竟是蠱毒。

  每樁案子都離不開神證,且所請之物一樣比一樣毒辣,審法也越來越離奇。

  到了第三日下午,一樁通奸案,那州試生用的竟是水審法,即請上一口巨缸來,缸中倒滿水,将通奸女子用繩子系住腰身,像施沉塘之刑一般慢慢将人沉入水中,倘若女子的身子與繩結一同沉入水中,則證明她是清白的,若繩結飄起則證明其有罪,因為聖水不容惡人。

  那缸之深,足夠同時淹死三五人,繩結得有多重才能飄不起來?

  暮青在公堂裡忍了又忍,忍到州試第四日,險些忍出内傷來!

  州試第四日上午,一樁祖産分割案,那州試生竟叫兄弟二人以抽簽的方式來分割祖産,因簽子是從神廟裡請來的,故而掉落出來的簽子即是神明之意。

  到了下午,輪到那複姓司徒的大族子弟應試,此人名叫司徒峰,審的是一樁江洋大盜案。一夥流竄于慶州的匪盜被州廟發榜通緝了數年,匪首仍然逃竄在外,近日,那匪首在一山中被一個獵戶擒殺,獵戶找同村的一人幫忙趕來一輛牛車,拉着匪首的屍體到縣廟裡領賞錢,卻不料同村的那人竟然冒功,說這匪首是自己殺死的。因兩人都能說出擒殺匪首時的情形,又都沒有人證,是誰殺了匪首就成了說不清的事。

  司徒峰竟命人尋來了一個與匪首的身量塊頭差不多的護衛,命那獵戶和村民輪流與護衛決鬥,打不赢的就是冒功之人。

  身量塊頭相似,不代表身手相近,這種以決鬥來審案的做法實在兒戲!

  暮青面無表情地觀着審,心裡燒起一把火來,越燒越旺。

  景子春假扮着接引使在閣樓上看得瑟瑟發抖,生怕暮青會拍案而起,走上高台,一腳把司徒峰給踹下去。

  但暮青硬是忍了下來,終于忍到了州試第五日。

  ——州試第五日上午,應試者,木兆吉。

  ------題外話------

  聖谷審、火審法、毒審法、聖水審、聖谷審、熱油審、抽簽審是古印度曆史上出現過的,水審法來自古巴比倫,決鬥審來自中世紀歐洲國家,感興趣的小夥伴們可以查閱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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