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不知是雪是雨,撲簌簌叩打窗紙。漪瀾靜靜地守着冷燭,眸光呆滞。
丫鬟小魚同尺素進進出出收拾行囊,都偷偷地窺視她不敢多嘴問一句話。隻緻深在一旁靜坐,似在絲毫不肯松泛的提防她,怕她稍有不慎鑄成大錯。
“瀾兒,莫急一時。恕兒在宮裡,一時半晌不會有差池。若是我們輕舉妄動,反而害了他性命。你相信我,不用幾年,我必會奪他回來。”緻深的信誓旦旦,漪瀾已不再相信。她隻是冷笑,她漸漸的安靜。哭是徒勞無益,或是她的孩兒如今也在宮内害怕得哇哇大哭,那凄清冷漠的宮廷,這孩子豈能存活?
她苦笑片刻道:“怕是命數,怨不得人。”旋即一聲慨歎。
“瀾兒!”緻深心疼的一聲呼喚,湊在她身邊,攬住她的肩頭,靜靜将她的頭貼去自己懷裡。
此刻,她心裡一陣抵觸,但她深知她不會哭,因為她是謝漪瀾。
行囊打理好,她看看窗外微明的天色說:“我要去法華寺進香。臨出門時,翠芬叮囑我去替他給熙成小王爺點一盞佛前長明燈,照亮小王爺回家的路。”
“我陪你去,”緻深說。她搖搖頭道,“不必了,你進宮去向老佛爺辭行吧,我怕我會失态。你去看一眼咱們的孩子,哪怕一眼也好。”她靜靜,又道,“讓乳娘留在宮中伺候恕兒吧。”
清晨,夫婦二人分道揚镳。漪瀾将虎頭鞋,長命鎖等物盡數塞給緻深說:“給孩子帶去。”緻深頗是為難,卻未拒絕,隻是凝視她眼中蒙了層薄霧說,“苦了你了,瀾兒。”
漪瀾人向法華寺而去,車馬辚辚蕭蕭,隻是她從法華寺後門而出,換車直奔去不遠處的攝政王府後門。那曾經熟悉的庭院,如今草木凋零沉沉的綴着積雪,冷冷清清。
濃郁的藥香彌漫小院。
攝政王正在禮佛,她便在廊下靜候。不過她并非沒有耐心,隻是沒有太多時間虛耗。她打量一眼那老管家,老管家尴尬的眸光避開。她笑笑說:“我不過是來向老王爺請安,順便還有光兒,啊,就是那個小王爺的……都是翠芬多事,說是民間的習俗,孩子的尿褯子納鞋底可以讓老人長壽,家中老人純白的須發讨兩根納入棉服内,可以保小兒平安。既然王爺不便,漪瀾告退了。這雙鞋,是翠芬做給王爺的……”她在外面絮絮地說着,說得平淡無奇。
見門内沒有答話,漪瀾對了門内輕服一禮就要離去。
“進來吧。”門内木魚聲停,攝政王蒼老的聲音傳來。
漪瀾心一顫,卻倏然平靜許多,她緊緊披風入内,毫無懼色。那不過是一樁與虎謀皮的生意,雖然勝數少,但她也要一拼。人稱攝政王是老狐狸,同狐狸鬥,她也要舍身一搏,為了她的孩子。
她入内,恭敬的給王爺見禮,她說明來意後。攝政王上下打量她不覺一笑:“夫人迢迢勞碌來見我,不止是為此事。”
他開門見山,她一笑也不遮攔,對了明白人不說糊塗話,她直言道:“求王爺救救光兒。”漪瀾跪下痛哭。
攝政王聽她講述了太後易換儲君一事,震驚之餘卻是冷笑:“我如何能信你的話?周懷銘都不顧及他的骨肉,你如何要心急如焚?”
漪瀾凄婉地望一眼攝政王道:“男人的心大,非小女子所能懂。”
“周懷銘落個現成的攝政王太上皇,何樂而不為?”攝政王呵呵的笑,捋了胡須。那聲音有些咬牙切齒,似在恨太後那狡猾的婦人,恨周懷銘這賊子野心。隻是,此事若是揭發了去,無憑無據,太後都可以推個幹淨,這時發難實屬不智。這婦人瘋了不成,壞她男人的好事,更何況老佛爺若是得知,惱羞成怒,還不殺了那孩子?
“王爺,都是漪瀾擅作主張,漪瀾帶入宮的,非是漪瀾的兒子恕兒,而是,而是……”她結結巴巴,攝政王的眸光眯成一線,震驚之餘,那牙關冰寒發顫地抖出幾個字,“你是說,是,是光兒?”
漪瀾點點頭痛哭嘤嘤,“也是翠芬想讓孩子去熙成小王爺墳上磕個頭,我便将孩子帶來。緻深他是不允的,但是臨行之日恕兒高燒不退,我們不想違逆了老佛爺,就帶了光兒進京。誰想,老佛爺她……”
她深深咽口吐沫說:“事發後,緻深說,這也是将錯就錯。熙成小王爺的骨皿,本來就是宗室之苗,若能得王爺庇佑日後繼承大業,也是寬慰熙成小王爺英靈。隻是妾身不肯,孩子年少,那麼多人對着位子虎視眈眈。若是老佛爺日後不喜歡這孩子,弄得同圈禁在湖心島的廢帝一般,那豈不是……漪瀾沒了主張,求王爺做主救出孩子,就是養在王府,愧對了熙成小王爺也要保孩子一命呀!”
攝政王隻剩冷笑,打量了漪瀾道:“老夫多謝你夫婦成全,若熙成的兒子能繼承大統,倒是以慰我聖朝列祖列宗的英靈。養在宮廷,比養在老夫身邊穩妥的多。”
不知這話是真是假?
漪瀾起身告退,隻留下一句含糊的話:“隻怕是紙裡包不住火,人多口雜。萬一太後老佛爺得知孩子的真實身份……”
皇後所生之子被立為儲君,立嗣慶典要昭告天下,太廟祭祀。
因為立儲一事,緻深也必須在京城耽擱數日。
那日他朝服乘轎離去,漪瀾在府裡心懷惴惴。晌午時分,緻深匆匆歸來,愁容滿臉,拉了漪瀾去一旁:“出事了!大事!”他說,眉頭緊蹙。自然是大事,漪瀾心裡暗笑。相比攝政王如約行動出手了。
“太廟祭祀時,孩子被人換了。”他說,打量漪瀾的眸光,很是悲恸。
“孩子,恕兒嗎?”漪瀾問。
“是,這孩子多災多難,不過祭祀的那點功夫,就被換掉了。可是此事不能聲張,也不知恕兒去了哪裡?”緻深摩拳擦掌跺腳興歎,“老佛爺疑心是我,可是我有口難辯!”
“恕兒,恕兒他能去哪裡?”漪瀾故作糊塗地問,心裡還在暗中慶幸,攝政王,果然是個說到做到的人物,他心裡對這個“孫子”顯然放不下。
夫妻二人沒說上幾句話,宮裡就來人傳懿旨召周懷銘入宮。漪瀾心裡暗喜,忙随後吩咐尺素備轎去攝政王府。
誰想攝政王府的老管家來了,就在後花園的銅亭内候着不肯露面,待見了漪瀾痛哭流涕道:“夫人,大事不好了。咱們老王爺依照夫人的計策,掉包去換了光兒小爺出來,可是才到金水橋,孩子就哭了,紙裡包不住火呀,這麼争鬥中,孩子就被扔進了金水橋,死了!”
啊!
漪瀾震驚之餘都不敢相信此事為真。
“老王爺聞聽此事立刻昏厥,如今中風不起。夫人,這真是,天災人禍,哎呀!”老管家跺腳捶兇歎息不已。
漪瀾扶着柱子的手漸漸發軟,身子也癱軟下去。怎麼會如此?她分明同攝政王安排妥當,她分明可以救出那孩子,哪怕是冒充是光兒,也好讓孩子逃離宮廷保全一條性命。可是如今,反是她害了自己的骨肉嗎?五内俱摧一般,她幾乎要發瘋。
“夫人,夫人節哀順變,夫人對咱們家小主人已經盡心,想必小王爺地下之靈不會怪罪的。夫人,老奴去了!”老管家蒙面低頭閃出,隻剩漪瀾愕然在冰冷的地上。
不知過了多久,她已再沒了勇氣爬起來。孩子,她的孩子。猛然她起身,推開門大嚷,來人,備轎,去,去金水橋去,去太廟……
“夫人,夫人,老爺吩咐過,夫人不可以出府去。”
“夫人,夫人不可!”拉拉扯扯的一片混亂,漪瀾歇斯底裡的喊着,“孩子,我的孩子!”
“出事了,出事了!洋鬼子打進京城了,快快逃命吧!”
依約響起爆竹般的槍聲,她依稀中記得丈夫說過,洋人從海上殺來,從天津衛而來,攝政王在議和。雖然怨聲載道,民意沸騰不許割地求和,但是聖朝積弱難返,打不過洋人的洋槍洋炮的。
好端端的,怎麼又打起來了?
“恕兒,我要尋我的恕兒回來,恕兒!”漪瀾拼命的沖了出去。
三月後。
冀中一處山溝裡,浩浩蕩蕩的逃難人群中,一隊驢車上坐了一位富态的老婦人,灰布大襟,目光呆滞。
“老祖宗,老祖宗,烤紅薯!”安公公一路小跑趕上來,将一個冒着熱氣的烤紅薯遞給車上的太後老佛爺,太後老佛爺已不顧了許多,捧了那滾燙的紅薯就向嘴裡塞。
一旁的廢帝眼巴巴的看着,深深咽一口吐沫,饑腸辘辘作響。
“哎!出京城一個月了吧?今年春來晚,一路都沒見楊柳。”太後老佛爺慨歎一聲。
“那是幹旱,”皇上在一旁嘀咕一句。老佛爺憤恨的目光瞪向他,又無奈的收回。
“咱們,這是向哪裡去呀?奔西北,投奔聶大帥,還是奔興樊,投奔周大帥?”安公公試探的問。他深知那孩子死了,周懷銘悲痛欲絕的離京,這梁子就結下了。如今朝廷風雨飄搖,他周懷銘手握重兵,興樊一代富足,朝廷之命未必肯受,還哪裡會收留他們這些難民?但是去陝西嗎?那邊的官員又何以忠心?老佛爺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銘哥兒都不肯收留,那誰還肯收留他們呢?
“去,去興樊。”太後牙關裡擠出幾個字。
“老佛爺,周懷銘那裡,”
“銘哥兒,他不敢!”老佛爺斬釘截鐵道。
遠遠的,煙塵滾滾。
“那是什麼?飓風嗎?”有人大喊着向回跑。
“是馬隊!”
“強盜嗎?”
一陣慌亂中,忽然其中有人大喊:“是周大帥的人馬!”
馬隊停住,來人中為首一人甩鞍下馬,闊步奔來老佛爺面前倒身就拜。
“臣周懷銘接駕來遲,太後恕罪!”一身戎裝,風塵仆仆,可不正是周懷銘?
“銘哥兒,銘哥兒,”太後掙紮着起身,上前抱住了周懷銘痛哭失聲。
“銘哥兒,是你嗎?”太後捶打他的肩頭,“罪孽呀,罪孽呀!”
宮裡這些人将此番的西行逃難起個美名叫“西狩”。如今果然如外出狩獵般的惬意,去往興樊享福。聽說興樊可是魚米之鄉。
太後的車馬登了船,安公公在船尾同艄公說話。船尾一漁家小姑娘彎身趴在地上扇着風爐燒水,炭灰嗆人,輕煙袅袅彌漫風中。
“這孩子,看着就機靈。”安公公望着淼淼煙波,又看看那紅杉藍褲的小姑娘,那身材,那模樣,分明像極一個人,他心裡一動。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安公公問。
“她叫樵姑,鄉下的孩子,沒見識,大人莫怪。”艄公說。
“巧姑?”安公公叨念着,仔細看着那孩子,“擡眼給我看看!”
那女孩子一歪頭,說一句:“我叫樵姑,不是巧姑。”
隻那眉眼同他對視時,帶着冷箭一般的寒氣。
“你,你是~”安公公瞠目結舌。
“安公公,老佛爺傳呢。”小太監來喊,安公公才作罷。他一下午魂不守舍,晚間再來到船尾,見那女孩子依舊在哪裡扇風爐。
這可不是呆傻了,風急浪大的,這妮子還在這裡。
“巧…..樵姑……”他露出隐隐的笑,不管你是人是鬼,都是我手中的玩物,爺正悶呢,缺個解悶兒的。
“爺來了?”樵姑也不擡頭,“外面冷,湊來暖暖手吧。”她說,那聲音忽然變了,變得同慧巧一樣,嬌柔的,善解人意,曾經那個明眸清亮可人的小丫頭,如今又似在眼前。
“诶,來了,讓爺好好看看。”他湊近,忽然那丫頭擡頭,竟然是青面獠牙。
“鬼呀!”他驚得慘叫一聲,掉頭就跑。
“安公公,安公公怎麼了?”
“鬼,鬼呀,是慧巧,是慧巧,鬼呀!”他凄厲的叫喊着,噗通一下掉入江水中,再沒有上來。風急浪高,無數人下去打撈都不得,也不知就這麼被沖去了何處。第二日,有人偷聲議論,慧巧姐姐是被安公公折磨死的,是來索命的。
漪瀾在廟裡,燒了一炷香在觀音大士像前。
身後一道陰影漸漸靠近,腳步聲,是他來了。
“瀾兒,你還好嗎?”他問。
她淡然一笑,如今是寵辱不驚。
“恕兒,他還好嗎?”她問。
“恕兒很好,他同光兒如今都在攝政王府,王爺待他們很好。”緻深說,“議和成功了,國恥終須雪。我知道你恨我,但是光兒和恕兒都要承擔這使命。瀾兒,苦了你了。”
她神色安詳,安靜道:“佛院清淨地,修身養性極好。你若操勞國事,就不必來看望我了。”
一陣沉默,他點點頭說:“瀾兒,陰沉沉的天總是會晴朗。你等着,定然聽到驚雷看到閃電,隻有暴風驟雨後,才能有朗朗晴空。天,該變了!”
她手中木魚聲徐徐敲起,梵音陣陣,依稀中,回到昔日,那青帷小轎出入周府,那前生的纏綿缱绻,都如一夢。亂世,哪裡能有安穩的夢。或許,驚雷後,晴日高好,才有家宅安甯,才有那缱绻春夢。
(番外卷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