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談着那批販往海外的瓷器,聽說洋買辦已經發來電報,那批特制的瓷器賣了一筆好價格,要我們速速将第二批貨物裝船。我不無興奮,提議說:“若說我國瓷器産地,不如贛西等地,該大舉燒制西洋人喜歡的餐具碗碟,投其所好的賣去。”
九爺一笑譏诮道:“怕是戶部、工部那些人若是得知此生财之道,不知又從中如何的中飽私囊呢,吃個腦滿腸肥呢!”
我隻剩歎氣。
九爺端着高腳透明玻璃杯,輕輕晃動那紅滟滟的酒,眸光裡滿是憤慨怅惘。他說:“大哥如此因循守舊的抱着這棵行将枯朽的大樹,不知何時松手?九州生氣恃風雷,若不有一番天翻地覆的改變,中華,将亡!”
“九爺!”我驚得止住他,四下看看。
他殷殷的目光望向我,低沉的聲音道:“但凡是稍有熱皿的華夏兒女,都不忍見江山被外敵踐踏。”他握緊拳頭,眸光裡露出些冷意。
“所以才要上下一心,同仇敵忾。”我說,但我知他心裡有話。果然,他憤然道:“朝廷從上到下,都在醉生夢死,就這區區北洋水師,就鬧出多少匪夷所思的之事。沙彈,你可曾聽說?亘古奇聞!”他體虛,話急時微微喘息。
我安靜地望他,并不想和他争吵,心裡卻忍不住那些怨氣,脫口而出:“打燈籠夜行之人總是照前面,不照自己。那沙彈,還不是因佳麗頭腦一熱誤聽了蠱惑,劫持了軍費,才逼得軍需官欲蓋彌彰出此下策?”
“一派胡言!”九爺憤惱時,白皙的面頰上,額頭青筋浮現。
“就是那筆軍費如數運到海邊,怕也是被官員層層扒皮中飽私囊了。還不如劫了去救助災民于水火。”他堅持道。我二人對視,原本和諧幽雅的一餐,變了味道,及至那最後一道甜點送上時,入口時都是淡淡的苦澀。
起身離去時,馬車颠簸在街道上,我二人一路無語。
待下車時,我行在前面,他忽然喊住我:“漪瀾!”
我一驚,回頭,他說:“可以跟我一道走走嗎?”又望一眼海灘。
我看他一眼的怅然苦悶,似有話說,又似難言。我似猜出些什麼,想是多說無益,就一笑道:“你大哥和九夫人該候了多時了。”
他苦笑點頭,陪我向小樓走去。
才進樓門,轉到正廳,就聽樓上一聲咳嗽。我擡眼,就緻深扶了樓欄而立。
我忙輕服一禮道:“爺吉安,漪瀾回來了。”
緻深并未理會我,隻掃一眼懷铄吩咐:“到書房來!”
我心懷惴惴,踩是我們晚歸,或是他在樓窗見到我同九爺在樓下說話,我不由暗自慶幸,好在我沒有同九爺懷铄去海邊。
“漪瀾,你可是回來了,你看我這身新作的衣衫,白色素緞掐銀線茉莉花骨朵鎖邊的……”清怡郡主迎我而來,我的深思收回,見她一身白紗衫,看來眼熟。
冰绡在我身後噗嗤一笑,低聲道:“小姐,可不是同你那身鲛绡衫子一般無二?”
我恍然大悟,隻得堆出幾分笑違心的稱贊:“真好看。”
她忽然問:“聽說,九爺同你一道出去的,他可是回來了?”
正說話,忽然聽到樓上一陣斥罵聲:“混賬!”
後面的話聽不清,衆人都驚愕在原地,五姨太慧巧喊我道:“瀾兒,你随我去看看,這是怎麼了?”
書房内,氣氛卻有些凝重。懷铄九爺恭順地垂首跪地,暗淡的身影投在水磨磚地上。
緻深發威時就是不可理喻的野獸,我最看不慣他教訓子侄耀武揚威的樣子,想去勸,身後的慧巧也跟來,她在旁邊目不轉睛的靜觀其變。
“大哥的話,你也是當做耳邊風,不再入耳,終日裡飽食無事,同些狐朋狗友混迹去一處!偏偏心思不往正途上放!吩咐你做點正事,就千百個借口推脫……”
緻深不停聲的叱責,我都難以插話。
我的憤慨假于辭色,怕激怒了他,卻又不忍他如此折辱九爺懷铄。兄長又如何?九爺做錯了什麼?這些時日,若不是九爺替他前後奔波張羅那燒瓷運出海的事兒,怕他此刻還更為焦頭爛額呢。
緻深打量規規矩矩跪在地上的懷铄,似有了征服者的快感。他冷哂,随口吩咐說:“回你房間去跪着!想明白了再起身!”
五姨太慧巧眉頭緊蹙上前規勸說:“什麼事兒讓爺動這麼大的肝火……九爺也是,還不快快陪個不是,起來吧。”
我心裡滿是埋怨,就是緻深如今百事纏身,千頭萬緒無可排解,也不該拿九爺尋茬子發火。但我依約覺得他是在氣我同九爺一道歸來,不知他心裡胡思亂想了些什麼?
他手指九爺懷铄,牙關裡擠出幾個字:“若此地待得不自在,你回興州去吧!帶了你媳婦一道回去,閉門讀書!”
可當我的眸光觸到五姨太慧巧那若有深意的眸光,她望着緻深又看看九爺,那眸光詭異似藏了無限玄機,我的心不由一動,莫不是此事另有隐情?
小院内一片西洋雛菊花金黃一片分外耀眼。我并不喜歡菊花,隻嫌它過于冷清,驕傲孤高的沒有來由。再高貴,它也是花,況且千姿百态的奇葩各有千秋,如何就它獨傲了去?
我這矯情的話去年初秋曾對慧巧說過,那時我同她還是無話不談的好姐妹,時常一道攜手花叢,說不盡的心裡話。那時,她笑得露出一口皓齒再也合不攏嘴,逗我說:“誰讓你嫁與了東風?落根在了我們家。”
風景不殊,人不複初,奈何?
世間的事兒,波詭雲谲,總是難以揣測。
洋雛菊花叢裡鑽出一隻銀藍色毛茸茸的小家夥,在花間嬉鬧,那時慧巧養的“白俄雪精靈”名貓靈兒,靈兒“喵”的叫一聲,甩着尾巴,苗條的身材細長的頸,瑩綠的眼眸泛着幽光,踱步出來悠然的樣子如跳白俄宮廷舞。不知為何,我一見這隻貓,發自心底的一陣恐懼,向後躲了一步。
慧巧的咯咯的笑聲從身後傳來:“這麼久了,你還怕他不成?”
我望她,定定神微揚了眉道:“畜生畢竟是畜生,野性難馴的。”
她更是笑得春花般從容,親熱的搖着纨扇湊近我,俯身抱起靈兒撫弄着它那軟如天鵝絨般的毛說:“你呀,真真的讓人愛也不是,恨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