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步出牢門,金侍郎淡然問身邊的護衛:“周大帥人在哪裡?”
“回大人,周大人在前堂等候。”
護衛們擁着我們邊行邊回禀着。
将近前堂時,金侍郎忽然止步,立在庭院,仰頭望着天空殘月,寒晖映出他面頰的不甘和憤恨,他側頭看我,咬牙道:“夫人,果然高明,下官佩服。夫人請去前堂等候,待本官更換官服就去會會周大帥。”
他不容分說一抖袍袖踩着一地如雪的寒晖而去,我立在庭院心下一陣空落落的。
管家躬身一臉賠笑道:“夫人這邊請。”
我随了管家兜兜轉轉的一路前行,迎面看到候在那裡的冰绡迎來,緊張道:“小姐,吓死冰绡了,怎麼去了這麼久?”
我看她小臉凍得通紅,眼神惶然,原地跺腳揉着冰涼的手,鼻音都透出了寒氣便問:“可是見到了老爺?”
她惶然搖頭,不知所雲一般。
一旁的歪眼兒管家引了我們繼續向前,忽然前面疾步跑來一名小厮,緊張地在管家耳邊嘀咕幾句什麼,管家抱拳回道:“夫人,不巧了,周大人等不及,已經先走一步離府。夫人請先回府吧!”
我一驚,暗覺不妙,再欲轉身,身後重門下鎖。
小厮嘀咕着罵一句:“好大的派頭,大吵大鬧了許久,官大一品壓死人不成?”
歪眼兒管家狠狠敲了小厮一個暴栗,扭頭掃我一眼,示意他不得胡言亂語。我将信将疑,這倒是附和緻深的做派,想是他恨金輝拖延怠慢,先行去衙門了。若真是如此,我反是多慮了。
我才出了府門,便見眼前火把燈籠通明,府門外黑壓壓的一群人影,高低的燈籠上都有興樊總督府的字樣,明亮的火燭照亮燈籠上鬥大的一個“周”字。
緻深?
我還不及看清人影,就聽一聲:“瀾兒!”
緻深,我看不清人影,卻尋聲撲去。
緻深将我擁在懷裡,輕撫我冰涼的面頰輕聲問:“如何了?”
我迫不及待地要對他講述這場驚險,忽然發現周圍人多口雜,不覺扮出一臉凄苦,哭哭啼啼道:“爺要替佳麗妹妹做主才是,佳麗她,她被金侍郎逼瘋了。”
一陣騷動驚呼,洪将軍大吼着:“大帥,這是怎麼一回事?佳麗她怎麼瘋了?一定是金王八濫用酷刑逼瘋了佳麗,老洪去抄了他的王八窩,救佳麗出來!”
“慢!”駱師爺厲聲喝止,指了大門道:“尚方寶劍在此,不得亂來!”
我驚得望去,黑黢黢的大門,高挑的燈籠光影照着那半出鞘高懸門上的皇上欽賜的尚方寶劍,如朕親臨,百官見劍如面君,不得造次。我心下一涼。尚方寶劍攔道,難怪金輝如此猖狂。
我尋思此事的原委,不覺心驚,隐隐覺出不祥。駱師爺道:“依了朝廷律法,瘋癡之犯可以取保回家候審。金輝此舉,是有意拖延時間。什麼抱病不适,不談公務,明日開堂再議。鬼話連篇!”
緻深揮手吩咐衆人撤去,隻留了一句話給管家道:“轉告金侍郎,若是舍妹今夜有個好歹,丢了一根毛發,定讓他金輝人頭落地。此地是興州,他仔細掂量了!”說罷吩咐了官兵層層圍困住欽差府,謹防金輝将佳麗趁了深夜轉去旁的地方。
回府的路上,緻深同我坐轎,我依在他肩頭輕聲地講述了大牢裡發生的一切,金輝的驚措氣惱,佳麗的機敏沉着,旋即不無擔憂道:“但願佳麗能熬過今夜。”
緻深鼻頭一翕冷哂:“量他金輝沒這個膽量,拼了錦繡前程,就為逞一時之快。若是今夜他膽敢對佳麗動刑,就更應證他對女犯屈打成招的事實。已有犯人家眷聯名去吏部告發他金輝巧立名目,奸污女犯,收受賄賂。便是明早佳麗身上有一絲傷痕,他都必死無疑!怡親王聞聽此事,已經利用洋人的電報來同金輝交涉。”
我心下一動,怡親王是太後一黨,金輝是皇上豢養的一條狗,如此的兩軍對壘,便是金輝搬出皇上當擋箭牌又能如何?心下反是多了些勝數,稍稍安了心。
緻深更是兇有成竹道:“佳麗,她是被金輝用一紙字條巧立機關騙去酒樓抓捕,他定是意欲對佳麗再次圖謀不軌而驚瘋佳麗。他同佳麗有前怨,人所共知。如今公報私仇,假借抓捕亂黨而行苟且之事,實屬有負朝廷厚望!”緻深的眸光裡沉冰萬丈,寒得徹骨,唇角深镌的一絲深痕中透出嘲諷。
我轉念一想,緻深果然此舉狠毒果斷。我隻想借裝瘋而救佳麗一命,而緻深此舉非但将所有罪名歸于金輝,更能将金輝連根拔起一網打盡,不留餘地。我小心叮囑道:“緻深,還是小心為上,不可打草驚蛇,逼得金輝狗急跳牆。”
他捂住我的手,輕輕拍着,示意我放心。
回府時,五姨太同二姨太扶着大太太在儀門翹首以待,見我們歸來,都湧來詢問。
緻深擺擺手,似無意多言,隻平常一句:“明日一早,我去接佳麗回府,都散了吧。”
大太太連連閉目合掌連呼“阿彌陀佛!”
五姨太慧巧一雙滿是深意的眸子凝視着我看着,欲言又止,我長吸一口氣,那字條我是從她放飛的鴿子身上得到,此事,莫不是同她有多少的幹系?
我也望着她,我二人對視,心懷叵測,各不明言。擦身而過時,我聽到她一聲長長歎氣,悠悠地問:“因何不早些救佳麗?”
我一驚,停步,冷淡的眸光掃她一眼,她卻轉身落寞而去。
她分明知道我去了蕙馨樓,我攔住了緻深,卻舍棄了佳麗。如今佳麗被捕,九死一生,她反是來幸災樂禍了。
書房内,緻深獨守孤燈,沉吟不語,他的眸光冰冷如天邊的寒星,眸光中透出隐隐殺氣。他手裡把弄那枚雲石鎮紙,對我視若不見。那眸光,那面色,是我從來不曾見過的可怖,看得我心頭隐隐的驚悸不定。
我靜靜地坐在他桌案一隅,為他剪燈花,靜靜等候長夜漫漫過後,那個旭日初升的清晨。過了今夜,我們定然名正言順地去接了佳麗妹妹回府。
清晨的雞鳴聲聲,将我從一場場噩夢中驚醒。
我惶然四顧,天光已大亮,都不知自己如何的睡熟,如何誰在緻深書房的桌案旁。我身上分明還搭着他的墨色織錦披風,隻是沒了他的人影。
“小姐,你醒啦?”冰绡進來問道。
“老爺去了哪裡?”我驚得問,“我如何睡熟了?”
冰绡急忙道:“老爺去接佳麗小姐回府了。聽說是京城裡的太後老佛爺有密電發來,要急召金烏龜離開興州呢!”冰绡一臉的驚喜,見我眸光中露出驚喜的光芒,她又說,“老爺說,他怕驚擾了小姐,昨夜給小姐你吃了碗安神湯的,叮囑冰绡不必叫醒小姐,隻在府裡等佳麗小姐歸來。”
這本是驚喜過望,我起身,迫不及待地就要更衣出去,冰绡忙阻止我道:“小姐,還是梳洗更衣後再去前堂吧。不然等會子蓬頭垢面的見老爺,也失儀呀。”
我這才略是定定心,心裡暗念,皇上和貞妃一緻推崇洋務,也是不無道理。若是沒有洋人的電報機,怕是如今八百裡加急的快馬都難以如此一夜間讨來朝廷的赦令。
忽然,冰绡小臂上搭着的一件質地沉垂的西洋立領蠶絲小襯衫吸引我的眸光,我定睛一看不由一驚,那不正是佳麗那日穿在身上的衫子嗎?
冰绡見我眸光愣愕地落在襯衫上,忙道:“是佳麗小姐的乳娘交給冰绡的,說是佳麗小姐臨出門前,叮囑乳娘将這件襯衫洗淨熨平,送來給小姐你幫忙繡補勾縫那走線的縧子花邊。小姐不知曉嗎?”
我驚喜地連連點頭,結果那件襯衫緊緊摟在懷裡,頗是溫暖,仿佛摟了佳麗那嬌小的身子在懷裡。佳麗,她何時回府呢?
我也不等梳洗打扮,隻對鏡草草挽個雲髻,也不勻臉撲粉,素面朝天,便吩咐冰绡取來針線笸籮和花繃子,一針一線為佳麗繡補那襯衫上的蕾絲花邊。
一針一線的,絲毫不得錯了陣腳,我仔細的将那走了線的絲縧勾好,還不等收拾停當剪斷那線頭,就聽外面嘈雜聲奔跑傳告:“老爺回府了,人到街坊了。”
我一驚,手下一抖,心頭一痛,原來是針紮進了食指,好大一粒皿珠滲出,紅寶石一枚輕輕托在指尖一般。我也不顧許多,食指探如口中,深深吸吮着,腳下卻不停,疾行一路奔去儀門。
才到儀門,已是聽到影壁外一陣悲喜交加的哭聲。老爺歸來了,大太太和二姨太她們喜極而泣。這一夜,豈止我沒有安心,便是大太太領了二姨太長跪佛前,誦了一夜的經文。
緻深總算回府了,佳麗,她總算是化險為夷。我心頭略略松泛一口郁堵之氣,遠遠的,我望見緻深懷抱着一人向儀門闊步而來,那被他緊緊抱在懷裡的不正是佳麗?我更是鼻頭一酸,喃喃喊一聲“佳麗”,沖奔向前。
隻是奔至眼前,來旺一步上前将我擋去一旁,示意我不要過去。
我這才發現了緻深的異樣,他面色慘白,如凍雲千裡,沉鉛冰寒,絲毫沒有半分喜色。他懷裡緊抱的佳麗,亦是緊緊貼在他懷裡,垂着長長的湯做垂聯的西洋卷發,隻是手臂沉沉地垂着,随着緻深的腳步晃動。
佳麗,她是如何了?我面上的溫意如被飓風吹散,周身一陣冰涼,驚得一聲喚:“佳麗!”我忙推開衆人沖去緻深跟前,金輝這畜生,他拿佳麗如何了?
“佳麗,佳麗。”我才上前去看,被五姨太慧巧一把拉去一旁,緊張勸道:“瀾兒,莫要攔老爺的路,佳麗妹妹她……”她話語慘噎道,“……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