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垂頭,眸光落在紙上,喉頭卻有一番難言的甘甜滋味。原來是他?
我心裡默念,如此一來,那糾纏我心裡許久的噩夢就又是另一番解釋,另一番釋懷了。
山谷遇難,盜匪劫色,夫婿隻身闖敵穴,單槍匹馬力克群賊,隻身救我出虎穴,卻不便透露身份。荒郊古廟,為我正骨。隻想到這裡,那場噩夢便被吹得煙消雲散,對他的鄙薄、痛恨、惡心都漸漸的散去許多,心裡反是隐隐愧疚。隻是,他既然那夜救我,為什麼不表明身份,為什麼隻字不提呢?
我手捏螺子黛,仔細打量他,卻含了幾分膽怯嬌羞。我從未如此直視一個男人,如此近的端詳他的眉眼,口鼻,高高的額頭,線條分明的面部輪廓,一眼看去,便是躍然紙上的一幅畫。
我打量着,再将那每條線條深深镌在眼裡心上,在付諸筆端,加上滿心的感激和此刻的欣賞,一筆筆的勾勒出那夜山神廟中的蒙面客幽深魅惑的眼,深深的耐人尋味。
他的目光時而望向我,時而落在我手下的畫卷上,開口說:“橫看成嶺側成峰,八姨太果然與衆不同。”
我心一驚,不知他此話是褒是貶,隻淡然一笑繼續。
那威棱的下颌,堅挺的鼻,清癯的面頰。我再投了目光向他,他也滿是尋味地望着我,一笑說:“這西洋畫,若要畫人先要将人變作個泥胎一動不動一個時辰,也是熬煞人呢。”
難得他說出幾句話,我隻盼速速的完成手下的畫作,但又怕手中的畫一旦作完,就再也無法如此肆意無所顧忌地審視他,貪婪地審視他一分一寸。他被我看的尴尬,避開我的目光去同六姨太說話,說些什麼我也不曾留心聽,隻是他那雙眼睑深镌般的眸子,深深的,令我不由得想去多看他幾眼。想來可笑,來興州的路上,我同冰绡還曾猜測這周總督定是位未半入土的老頭子,誰想老天竟然送個英俊魁梧的如意郎在我眼前。滿心的忐忑,化作溫情脈脈,不敢流露在眼裡,隻流瀉在筆端。
小像畫就,我自己并非十分滿意,總覺得畫中人的眼角眉梢間,少了些許生氣,看上去有些老氣橫秋,遠不及給慧巧畫得小像傳神。衆人圍來看,卻是異口同聲地啧啧稱贊這小像極為傳神,活脫脫如老爺從畫裡走出。
那幅畫逞去他眼前,他也點點頭贊許地說了兩個字“甚好!”,就捧起仔細端詳了,卷做一卷吩咐下人收了去。
回房時,慧巧已吩咐人将那套名貴的文房四寶送來我的書齋裡。
她把弄着我的手翻來覆去的看,誇張地取笑我:“讓姐姐好好看看,這是一雙什麼手?可是堪比仙女兒了。這畫畫得如此傳神,真真愛煞姐姐了。”
同我大緻問起何時開始習畫,都曾師從何方的名師,慧巧更是為我欣喜自豪般,打發人去庫裡搬來一張八尺長雕螭镂空花梨木畫案,筆洗、筆山、顔料、絹帛若幹。體貼入微得仿佛又回到了揚州家裡。
“如此太過勞煩姐姐了,漪瀾心裡不落忍,也受之有愧。”我謝過她的好意,卻不想她為我如此的鋪張。原本作畫是尋常事,畫的好壞看意境看筆力,這些顔料名墨也不過是錦上添花罷了。
“姐姐自幼就佩服世間的才子才女,如今妹妹有此才華,姐姐高興不及呢,哪裡還會嫌麻煩?”她忙勸我說。又看看四周說:“我看人家教堂裡的神父畫西洋畫,都是個個木頭屏風,擺在那裡,把個畫兒架上去。”
“姐姐,那是畫架。”我糾正着,心裡暗笑。
她卻含笑話音一本正經地說:“你不必同我嘴貧,玩物喪志,莫失了本性。你我為人婦為人妾室的,當知自己本分的,這吟風舞月都不過是解悶兒的東西,一時之快玩玩就罷了。”
“姐姐的話,妹妹記下就是。”我拖長聲音,未免有幾分嬌癡之态,多少嫌她啰嗦。
她似看出,低聲正經地闆起臉兒說:“瀾兒,你莫玩笑,周府裡不比尋常人家。姐姐可是聽說,西洋畫兒,那畫裡的男女都是袒兇露乳的,如那《春宮》一般的淫浪。女人家名節為先,妹妹莫馬虎大意了。若是要學畫,西洋畫不過是雕蟲小技,一時效法取樂就罷了;還是祖宗傳承的工筆仕女人物才是正途,心術端正……”說起這些,她反是喋喋不休了,一本正經的樣子,那神情怕是趕過私塾中的老道學了。我覺得她的話可笑,想她也是不懂得畫中“天然”二字的奧妙。真性情者,古今能幾人做到?
慧巧走後,我獨自将自己關在書房,那慧巧為我靜心裝點起的畫室。
我提起那兔毫筆,在硯海裡飽吸了墨,輕輕彈了鼻尖餘墨,心緒雜亂。
屋内紅燭跳動,不知為何,我房内的燭光都是淡淡的胭脂色,如皿淚一般。
下筆淩亂,我滿頭滿眼都是他那深不可測的雙眸,唇角那抹邪魅的笑。我的夫婿,我日後的歸宿,那夜山野狂奔被她扛去肩頭,我分明覺得那肩膀平整寬闊,令人心安望卻些恐懼。
“小姐!”冰绡在窗外喚一聲,似來倒茶。我平日作畫,頗好清靜,不許人靠近的。
我忙擱下筆,吩咐她:“進來!”
不過一低頭,我驚得神色大變。如何這樣!
我的畫!
我手下信筆塗抹的那幅美人圖,因我一直在發呆尋思不曾留意,随筆竟然勾勒出一個西洋半裸的美人,側頭,雙臂斜抱汲水的瓦罐在頭後,側個身子……那本是一幅著名的西洋油畫,我如何竟然…..
又羞又驚,我惶然去遮擋,冰绡卻已推門而入,驚得我情急之中,手中飽蘸了香墨的筆匆匆幾筆塗抹,恰是黑濃的幾筆如樹幹般将那luo女擋住些要害,隻露了側着的頭和半個香肩在那縱做幾筆的濃墨後,心下卻還是暗跳不止。
“小姐,可是冰绡叩門壞了小姐的筆意?”冰绡将個朱漆茶盤放在案上,上面是幾碟子茶鋪墊:金桔、青絲、冬瓜蜜餞、桃脯、玫瑰,色澤各異,裝點在白瑪瑙碟子裡頗是别緻。
“又是五姨太吩咐送來的?”我心驚不定的問,遮掩自己的不安。冰绡應了一聲:“五奶奶對小姐可真是用心的好呢!來興州前,小姐還不安,說什麼‘西出陽關無故人’。可如今呀,冰绡看,這才是‘莫愁天下無知己,’呢。小姐是腹有詩書氣自華,交遊友遍天下呢!”
我于是哭笑不得,擱筆笑罵她不正經:“平日在府裡督促你讀書識字,都不見得你用心。偏偏是歪批歪用些詩詞典故,你倒是無所不能呢!”
她開心的笑,正要貧嘴,忽然目光落在我半毀的畫上,驚得“咦?”的一聲叫,我慌得要去遮掩,她卻問:“小姐,這畫,如何黑了這麼一片,這是什麼畫?莫不又是‘黑夜裡的黑老鸹’?”
我想來就要笑。冰绡幼時頑皮,我教她讀書作畫,她偷懶貪玩,待了查窗課時,她匆匆将一幅墨迹未幹的塗滿黑墨的紙遞給我說,這便是她的窗課,是“黑夜裡的黑老鸹”,惱得人哭笑不得。
怕她生疑,我靈機一動說:“你便看不出?還是我的筆力不濟,這分明是交叉的幾株合歡樹,這女子閃身樹後…..”
“為何要躲在樹後呢?”冰绡追問,打量那墨色潦草沒有層次的樹幹又問:“這樹如何的沒有樹杈樹葉呢?”
我心下一笑,索性将錯就錯的從容提筆,圈圈點點地信筆勾勒出幾篇翩翩飄落的落花,一角的參差樹葉,口中喃喃頌念:“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見客入來,襪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少女的嬌羞,忽聽人來,驚急躲避,卻回眸偷窺情郎,那份大膽而羞澀的心思,又有誰能知?
面頰一陣赤紅,我手中的筆滞在半空,打量畫中的美人,那半掩的俊臉兒,驚羞的模樣,更有露出的那香肩綽約,雲鬓毵毵,玉臂清輝寒……憑誰看去,都會橫生遐想,一顆心蠢蠢欲動。我的心噗噗亂跳,深深抿咬了櫻唇。
遲疑片刻,我仍是不敢太過大膽造次,為那玉臂上淡淡勾出一襲若有若無的輕紗廣袖,卻不掩那玲珑的身姿,猶抱琵琶。
“冰绡~”我喚她近前。
将那做就的畫吹幹,輕輕卷起,遞于她吩咐:“去呈與老爺。”
冰绡驚得微怔,羞紅了面頰讪讪道:“小姐,這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