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一炷香焚盡,我靜靜地祭奠四姨太的冤魂。案情固然了結,但害人之人尚未被嚴懲。我會讓惡人得到惡報,告慰我孩兒和四姨太的在天之靈。
近黃昏,秋雨初歇,檐下滴水,滴滴答答落在一排高高低低的瓷碗中。一滴滴,黃昏直到天明。邢瓷類雪,越瓷勝冰,更有汝窯的雨霁天青瓷瓯。我曳着一襲五幅湘水素練裙,披着瑩透的鲛绡,坐在廊子下,手執牙箸輕輕叩出妙音。
那曲江南小調爛熟于心,我婉轉歌喉清唱着,那曼妙清越的曲子随了我歌聲在庭院間飄轉繞梁不散。
“紗窗日落漸黃昏,金屋無人見淚痕。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鬥闌幹南鬥斜。
今夜偏知春氣暖,蟲聲新透綠窗紗。”
素手輕叩,清歌婉轉。道是無情卻有情。
眼下非春,但這春光自在人心。慧巧說,太後老佛爺做女兒時最是喜歡唱這支小曲,就是因為她在日暮的行宮長廊下獨自唱這支曲子,被那時的靖德皇帝在衆多秀女中挑出,封作了貴人,才有了日後的尊貴。
我邊唱邊奏,微側了頭,望着那手下漾着水光中映出的自己的笑臉,漸漸也陶醉其中。不知不覺間,那水中竟然多出了一人的容顔,我一驚,手一抖,牙箸落地。急得回身,眸光流轉,怯怯地喚了一聲:“爺~”
仿佛被他意外的到來驚吓到,我的心噗噗亂跳。含羞起身,腰卻被他攬住。他在我耳邊道,“瀾兒如何會這個?”
我莞爾一笑,仰臉望着他說:“這曲子嗎?不過是兒時娘教我的江南小曲,一時玩兒的盡興,信口唱來的。沒想到竟讓爺笑話了。”我驚羞得微捂了臉,滿是嗔怪道,“悄悄的來,也不說一聲。早知你在,就不獻醜了。”
“聽過多少黃鐘大呂,卻少有瀾兒這般清雅可人的小調。”他贊許地笑,拾起一隻瓷碗,在手中打量着,“果然雅緻。”
“段安節在《樂府雜錄》記載,唐朝有一精通音律之人叫郭道源,他便是‘善擊瓯,率以越瓯、邢瓯共十二隻,旋加減水于其中,以箸擊之,其音妙于方響。’,如今瀾兒見這檐下滴雨,落在荷花缸中的聲音悅耳,便想起來效法他,拿這些碗兒盛了雨水充作樂器,果然同書中所說的一般,清音悅耳呢。”
他一撩衣襟,竟然坐在我身邊的石階上,同我并肩而坐,拿起我落地的牙箸,不過幾個簡單的音,奏出一曲清音。我驚道:“呀,爺也會這個嗎?”
他忽然笑了望我:“慧巧沒有告訴你嗎?”
“告訴我什麼?”我睜着天真而懵懂的眼望着他,他淡然一笑,繼續奏起一段曲子。音韻在指尖流轉,高高低低淙然相和,竟是頗為娴熟。我便倚着頭輕唱着曲同他相和,直到月上柳梢。
他起身,順手便要拉過我在他懷中。我含笑握住他伸來的手,被他拉起的那一瞬間,他借力将我摟去懷裡,香了我的面頰柔聲說:“天涼了,咱們回房去。”
我略顯驚愕,略有些羞澀地垂頭道:“可是不巧了。今兒,爺就請去别的姐姐房裡将就一晚吧。瀾兒應了太太的差事,今晚陪太太去誦經《往生咒》,不好爽約的。”
我的繡鞋尖兒輕輕在地上碾着,鞋間璎珞穗子上的小金鈴悅耳輕音。望着他的臉色漸漸流露些失望,卻很快掩飾過去,依舊端了那一家之主的架子淡淡道:“也好!”
一夜蕭瑟風聲叩窗,更無人語。
第二日晨起,已有淡淡薄霧。我拿起那螺子黛,輕描着淡淡的遠山秀眉。我望着天色,心下是一陣安靜。等到霧再大些,雨入清溪,便是賞雨的最佳時節。
越女新妝出鏡心,自知明豔更沉吟。
齊纨未足時人貴,一曲菱歌敵萬金。
我輕吟着,望着菱花鏡,提起一個似有似無的淺笑。
天過晌午時,濛濛細雨飄灑江面,如煙似霧,亦幻亦真。薄霧氤氲湖面,同遠處依稀煙雨樓台遙遙相望。細雨敲打疏窗,也點染窗外最深的那一抹梧桐秋色。水流最清澈處,一葦小舟順流而下,如憑虛禦風不知飄向何處。
遠望秋露橫江,水色潋滟。我着一襲素淡如霧的白衫獨倚船舷,怡然觀這雨中湖山,撫箫輕按。一曲《秋江夜泊》響徹湖面,雨聲箫聲淙然相和。趁了一湖秋雨秋意,畫舫聽雨眠。
秋盡江南,芳草未凋。殘荷參差中,我的衣袂翩翩飄舉,長長的素绫裙飄在了水面,如一塵不染的白蓮盛放水面。風動時,素袂亦動,我立于斜風細雨中,感受那遺世獨立的淡然。
曲中醉意訴不盡,從容地同天光湖影共徘徊在湖面,小舟驚鴻掠水般飄搖而過。
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殘荷聽雨聲。怕是隻有在這淡淡的寂寥中,才能回歸那别來已久的悠然吧。
湖邊紅蓼秋荻在雨中沉沉搖擺,舉傘立在岸邊的一人,正向湖中眺望,如癡如醉,流連不返。
我卻似毫無覺察,更往風細柳斜處行,一首小曲如水意流出:
若耶溪邊采蓮女,笑隔荷花共人語。
日照新妝水底明,風飄香袖空中舉。
岸上誰家遊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楊。
紫骝嘶入落花去,見此踟蹰空斷腸。
歌聲随風,一路飄搖,空靈清婉。我知道那歌聲定入了他的耳,繼而依舊垂眸垂箫,任那小船飄過石拱橋,守着一蓑煙雨,天籁齊鳴。
那被小船抛在雨中的身影漸漸迷蒙在一片雨霧中,我的箫聲也漸行漸遠,唯有一葉扁舟在湖心劃出淡淡的縠紋。
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峰青。
我回到水心齋,他早已在此等候。“爺來了?”雖然不出意料,我依舊做出些驚喜的模樣,眉梢眼角卻帶了些倦意。
“果然是菱歌一曲敵萬金,不過這清雅之人,卻是我的瀾兒。”他澄湛的眸中滿是驚喜。我淡然一笑道:“不過一時興起,讓爺見笑了,雕蟲小技,不足挂耳。”他慨歎道:“自出了宮,案牍勞形,戎馬倥偬,這十餘年,都不曾聽到如此清幽的箫聲。”
“得一瀾兒,便得了多少驚喜。”他握住我冰涼的手指,輕輕放在自己掌心,輕聲嗔怪問:“今兒,總不必去大太太房裡抄經文了吧?”
我看他眼眸中的情意纏綿,便知他湖上看我泊舟吹箫,便會魂牽夢萦的對我難以忘懷。可讓他迷戀隻是這計策的一半,我又如何能讓他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呢?
我先是流露出盈盈的驚喜,旋即面帶為難道:“今兒怕是受了些寒,身子恹恹的,倦的這樣早,怕是不能承爺的恩澤。爺去五姐姐房裡睡吧,待瀾兒身子好些,再伺候爺不遲。”
“瀾兒~”他略含責備,但見我歉疚卻堅定的眸光望着他,便不忍多加責怪,隻點頭說:“也好。”
清晨起來,雲淡風輕,無風無雨的晴空,浩渺無際。
我推開軒窗作畫,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也不多做妝扮,自有一段清麗。
他來了,腳步頗輕,我聽到,慌得起身放下畫布,将自己精心的畫作深藏。
“在畫什麼?神神秘秘?”他負手踱步過來,笑問。
我嫣然一笑,頑皮道:“瀾兒,想給爺畫一張小像,不過,才動筆,爺還是不要看了。”
“哦?便是才動筆,就更不妨得看了。”他伸手就來掀畫布。
“哎,不要!”我驚得阻攔,但那畫布已掀開。我見他眉頭微微一蹙,面頰微沉,笑意頓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