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绡手攏朱雀燈,伴我在蘭花叢中取次環顧。果然這些金絲墨蘭這些日有着四姨太精心呵護,從前些時那一蹶不振奄奄一息,已是如今的婀娜生姿,舒展清麗。燭光流映,花瓣瑩透如玉雕,生機勃勃,看得我喜不自勝。
雙手輕輕攏了一朵花兒細細品看,這九死一生嬌豔眼前的花兒似對我淡淡地笑。
冰绡說:“小姐,許久不曾見小姐作畫了。在揚州時,小姐最是愛畫蘭花的,何不再畫一幅?”
我一時被她說得興起,她急得去替我研磨鋪紙。我卻忽然手癢那一心沉迷的油彩畫,便吩咐她取來畫布油彩,支開畫架在花叢,提筆作畫。牆上的西洋自鳴鐘滴答滴答的響着,時光流逝。那厚重的油彩豔麗,在我筆下一一鋪展,一層層,将眼前的蘭花搬上畫布。
金錯博山爐内袅袅飄着伽南沉香氣息,淡淡的甘甜,夾着蘭氣入鼻。我嗔怪地對冰绡說:“怎麼焚起沉香了?不是早告誡過你,這沉香的氣最不能同花香混雜的?”
冰绡一笑,促狹道:“莫不是這花兒也同大宅院裡的奶奶們一樣争寵,見不得旁的香氣呢!”
“你哪裡懂這蘭花,本是幽谷深山不食人間煙火的,更不屑同凡間的富貴香去争些什麼。一入豪門,真不知是她們的福還是禍。”
我的話便斷在此處,尾音漸漸低了下去,帶着些許落寞黯然。不知是感慨墨蘭還是自傷身世。
忽聽身後一句話說:“這畫蘭當以水墨,西洋畫哪裡能得蘭花神韻?”
我一驚,尋聲望去,竟然不知何時四姨太晴柔立在我身後,她肌膚瑩白,未施脂粉,被日光暈上些淺金色,反不似平日的蒼白,多了點暖意。她看了我的油彩畫,一臉不敢苟同的笑意勾在唇角。徐徐來至我那書案上,信手撚起一隻兔毫,一手在白玉瓷碟中點了些許清水,就着我鋪在案上那二花雲紋的夾江宣,筆蘸濃墨在白玉碟中暈了暈,揮毫作畫。寥寥數筆,蘭花生姿躍然筆下,濃纖得中,筆力疾而不浮,落筆處疏而不慌。
畫蘭看似容易,或稀疏或濃密的蘭葉卻最是難畫,見她幾筆揮就一幅空谷幽蘭圖,我心中好生欽佩。那作畫時安閑的神色,如玉的容顔略顯憔悴,鴉鬓輕垂,看得我心波裡一陣陣的激動。
這小軒窗,揮毫作畫的女子,脂粉慵施,一襲水墨纨素衣衫飄逸似畫中人。這情景似曾相識,可不是昔日揚州閨閣枕流作畫的謝漪瀾?
淡煙流水畫屏幽,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
惺惺相惜之意令我情不自禁的同她親近,我湊去觀賞她的畫,為她研墨,待她畫就,我捧起對了光處贊賞不已。隻見那畫中蘭草濃纖得度,濃淡宜彰,意境清幽概如出塵。
“好一幅空谷幽蘭圖!南宋趙子固(注一)的筆法韻味,花葉勁翠,筆尖傳神,沉着圓活,秀雅飄逸,非韻度出塵者不能到。”
她側目看着我,似是好奇如何能看出她的師從。我微微一笑,情不自禁,也是自負才氣,提筆蘸墨便揮毫在空白處題幾句小詩,“千古幽貞是此花,不求聞達隻煙霞。采樵或恐通來路,更取高山一片遮。”鄭闆橋的詩,墨蘭中我最推鄭燮的畫,隻是這二人都是極其有風骨的文人。我信筆拈來勾勾點點。她也是頗驚,側目看我的眼神都滿是異樣,問一句:“妹妹這一筆米字,若非十年八年的筆力,斷不能練得純熟于此。”
她竟也是個行家。米襄陽的字,我最是喜歡,自幼父兄把手教我。
我笑了說:“米襄陽的字,超逸入神。比起他的字,漪瀾倒是更欣賞他的江南山水,‘米氏雲山’,煙雲霧景,天真平淡,自是天然。”說至此,忽覺話多,自嘲地一笑斂住話題說,“或是漪瀾是江南人氏。隻是姐姐的畫也頗見功力的。”
“哦,妹妹是江南哪裡的人氏,我也是江南人。”她的話語溫和許多,少了些冷淡,“我如今閑來無事,隻剩作畫打發時日了。”她話音裡滿是怅然。
“揚州,二十四橋明月夜,我家便在瘦西湖旁。”我卻是有些欣喜。
“這便巧了,我倒同妹妹是同鄉了。平山堂外的李子巷,我娘家就在那裡。”她淡淡地說,不喜不憂。
我眼前一明,多了幾分歡快,那豈不是離我家頗近,或是哪日洗硯湖水邊,落英缤紛的湖水,我的墨恰流去她浣衣處,依約能見一抹水墨痕。
由此便攀談起揚州,那明月,蘭花布青衫小船娘搖橹江上唱的漁歌。
我得知她竟也是家境敗落,遠嫁興州為妾,不覺感其身世,更是親近,相見恨晚。
我忙吩咐冰绡去沏一壺上好的六安瓜片新茶,同她品蘭品茶暢談,不知不覺中日頭西沉,夕陽殘影将一抹流金灑在門口的青磚地上,淡淡的映出塵土金沙般在空氣中飄蕩。
“呦,這麼熱鬧呢,也不早些叫上我,怕是都要忘記我這個姐姐了。”清亮的話語含笑,外面一陣“五奶奶吉祥”的見禮聲,是慧巧姐姐來了。我起身繞過桌案去見禮,她已走進屋裡,手裡托着一個精緻的天青色團花錦盒,悠然的進來噙了一臉雍容的笑,攙我起身又給四姨太微微服一禮說:“四姐姐也在呢。”
“暑熱天燥,得了老爺的吩咐照看這一院的蘭花,就來這裡沾些花香貴氣。”四姨太晴柔的話音淡淡的,徐徐的,又多了幾分拘謹。她起身告辭,我想挽留,慧巧卻輕輕暗中扯我一下衣襟,放她去了。
待晴柔走遠,慧巧的笑容散去,才歎氣一聲望着她的背影說:“也是個可憐人。”
我疑惑地望着她,她拉我坐下,吩咐丫鬟們重新遞茶,才執着我的手語重心長地說:“妹妹心善,還是要提防一二的。四姨太畢竟這裡亂了。”她指指自己的額頭,又看了我腹中說,“妹妹畢竟是懷了身孕。姐姐或是多心,不過,小心駛得萬年船。”
我一驚,掂量她這話反是犯了尋思,慧巧姐姐的話,是怕這四姨太失心瘋犯了傷我腹中的孩兒,還是對我不利?我正遲疑,卻不便多問,她看看左右無人,端起茶碗輕輕用碗蓋勻了勻茶葉惋惜地說:“怕都是今世去償前世的冤孽呢。我入府時,四姐姐恰已身懷有孕,原本都已四個月,胎都坐穩了。偏就是那麼不巧,她不肯聽老爺的忠告出去賞花,并未帶丫鬟媽子服侍,一不留神腳下走滑,就狠狠跌了一跤,好端端的一個哥兒就小産了。老爺總算盼來個男丁,氣惱得不行,她自此也瘋瘋癫癫的,日日對人說是地上裂開一道縫,掉了她進去才堕胎的,豈不是瘋話?”
我聽得心内寒戰,人同此心,此刻反是物傷同類兔死狐悲了。
“老爺也氣,腹中的也是他的骨肉,如何能不怒?偏偏四姐姐失了孩子後性情大亂,反埋怨是老爺的不是。老爺本就有這塊心病,如此一來,豈不情分更淡了?”
隔了昏黃的光線,我隻見慧巧的眸子裡流溢着憂傷的光影,徐徐搖頭,滿是感歎。我卻感歎她的心細如發,她竟似是最了解緻深的。任何繁雜的事情隻要到了她這裡,便立時能有個見地。
“地上,如何會裂開一條縫,還是在這水心齋中?”我喃喃自言自語,慧巧執住我的手,冰涼。她低聲道,“有人說,是四姨太撞了什麼不幹淨的東西,直直要她腹内的孩兒索命。”
我“啊”的一聲,隻覺得這話題莫名地詭異,一個寒噤便讓我想就此打住不再談下去。慧巧看我如此,反是微微笑了道,“妹妹莫怕,妹妹平日是個良善之人,又不與人結仇,斷然不會招惹上什麼的。隻是……”她說道這裡,緩緩看了我一眼。我屏住呼吸,睜大雙眸聽她下文。她幽幽道,“外賊好捉,家賊難防。”她看向我,雙眸閃動,“有些東西,你有,她沒有,若是離得遠些倒也罷了。若是故意走的近了去招惹,可就是瀾兒你的罪過了。”
她的話令我心下沉吟,慧巧的意思是怕她掉了孩子會記恨我有嗎?或是慧巧姐姐見我同她交好,吃醋了不成?想到這裡,我反是捏了帕子道,“姐姐怕是多慮了,這屋裡沒有的……又不隻四姐姐一個……”話一出口,我立時後悔失言。慧巧姐姐嫁過來多日,不也是無所出嗎?我本無意傷她,隻怕這話她聽了去又是不一番滋味。
我正要說什麼寬慰她,卻見她也不惱,隻淡淡一笑道。“也是,想是我多慮了。瀾兒既能這樣想,便是最好的。”
她竟是如此寬和大度,不計較我言語中的冒失。我心下感激,拉着她說了一會兒話,直到夜色漸臨她方才離去。
(注一)趙子固:南宋畫墨蘭的名家,曆代國畫畫蘭者當推他為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