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裡打定了主意,我便開始醞釀一場好戲。
我離開二姨太院落時,恰是天上晚霞滿天,暮雲四合。寶兒欣喜的在院外盡情地放着風筝,跑着歡笑着。
我望着她,心裡說不出是喜是悲,看着他活潑可愛不染塵埃的笑臉,似乎在周府裡,隻有這孩子才能保持那份童真單純的本色。滿心茫然,眼前亭台樓閣在暮色霧霭中含混不清,水面映着浮雲清晰的倒影,小荷已露尖尖角,卻不知經曆幾番風雨,可能熬到那滿池接天蓮葉無窮碧的那天。
晚膳時,衆姐妹齊聚清風朗月軒,暮春氣暖,風送花香入廳堂,也給滿座衆人添了幾分喜氣。大太太居于正座,一襲玄色如意雲紋邊的大襟,滿繡了一團團寶相花,映得她清冷的面頰有幾分凝重,依舊居止沉穩端莊。二姨太在她下首而坐,依次是五姨太、七姨太和我。隻是我身邊空了一個座位,我早就留意到曹蒹葭并未來,心中也猜到,定然是留在緻深房裡用膳了。曹蒹葭夜夜專寵,雖然衆姐妹不同她計較什麼,但她日日招搖過市,未免惹人閑議。
萬嬷嬷操着平穩單調的聲音禀告:“回大太太,九姨太留在老爺房裡共進晚膳,就不過來請安了。”
七姨太笑哼了一聲不語,五姨太卻委婉道:“她能替你我姐妹伺候在老爺跟前,為老爺分憂,也是好的。”
她安置的人,她自然如此說道了。我怡然地品着醪糟,似不留意她的話,隻對身後的芳四嬷嬷吩咐說:“取些蜂蜜來,這醪糟有些酸。”
“甜得過了,自然會發酸。”七姨太又搭了一句腔。
大太太安然地品着一碗醪糟,聽了她這話,手中的青花瓷碗重重地置在了案上冷言冷語道:“老爺獨寵九姨太,那自然是有她溫婉可人之處,新人總有變成老人的一日,若日日都總妒忌那枝頭的花,自怨自艾的,除去了令自己心裡生些怨憤,平白的多些‘業’障,還令自己未老先衰。有這個功夫,還是回去多多禮佛誦經,修身養性的好。不要妄自揣測派系幫派之争,無事生非!”她說罷,隐約嚴厲的目光肅然地望向我,刻意的多看了兩眼。我故作在調蜂蜜,沒有看到,心裡卻不免一沉。是二姨太言多有失遭她忌諱,還是二姨太對我陽奉陰違,說了些什麼?隻是大太太這番話來者不善,看來我要借她之力去對付五姨太和曹蒹葭,反是難了。
我心裡暗自尋思着,見衆人也是低頭不語,暗自強咽了心頭怨氣,就更要裝作懵懂不知的樣子,側頭看一眼芳四嬷嬷,将那碗醪糟賞給了她。徐徐道:“看來我是那無福之人,吃不得上得台面的好東西。”
大太太這才放柔了些聲音道:“我這些年虔心禮佛,不想過問府裡的諸事。但絕不是不會過問。若是做出些祖宗家法難容,攪得家宅不安的事兒,休怪我不留情面了。”她這幾句話擲地有聲,哪裡是平日一團和氣不問世事的閑散模樣。不知這幾句話可是刻意說給我聽。我心中不甯,自因有自己的一番算計。我低垂着頭,暗自尋思下一步的退路。
一連數日,我按兵不動。曹蒹葭獨占恩寵,日日不離緻深的求缺宅,仿佛貓兒離不開腥一樣,同緻深不分晝夜的耳鬓厮磨在一起。
這日,尺素歸來,湊來我身邊低聲回禀:“奶奶,她出門了。”
我便一笑,放下手中的書,吩咐冰绡說:“該是時候去給老爺請安了。”
冰绡尺素伺候我出門,丫鬟婆子們前呼後擁,從抄手遊廊外的近道急而不亂地向求缺齋而去。
長長的夾道,一路行來竟然那麼的長。隻是我隻需略快一步行到求缺齋,趕在曹蒹葭之前即可。
幸好,我來到求缺齋院門外時尚未看到曹蒹葭的身影。門口探頭探腦望風的狗兒遠遠望見我,對我眨眨眼,又搖搖頭,示意我曹蒹葭并未出現。我略定定心,放緩腳步,一路走走停停故意同嬷嬷和丫鬟們說笑着,随意指着爬滿牆頭的淡紫色薔薇花談論着今年的花期格外的長,春光如駐。
不多時,夾道盡頭傳來一陣高聲的說笑,環佩聲叮當作響,花團錦簇的一堆丫鬟婆子簇擁着一身高貴如西洋公主的曹蒹葭來了。她一襲真絲長裙泛着珠光,格外耀眼奪目,兇口袖口蕾絲花邊赤金線鈎邊,寶石璎珞滿墜。
我徐徐地同她迎面對行,便在求缺齋院門口止步,我先她幾步到門口,就笑盈盈地望着她,待她過來。她裝作并未看到我,一路同衆人說笑着,故意放緩腳步,似要盼我先行一步進院去,便可躲避了對面。我便立在那裡不動,等着她過來。
見是逃也逃不過,她才不情願的走來我面前,打量我一眼恹恹道:“八姐姐怎麼得空來了?便是姐姐得空,怕老爺也忙得無暇一見呢。”
見她如此驕矜猖狂,我已是滿心的不快,強自壓了怒火,端出架子面上還是面色從容含笑地望着她,長長的“哦?”一聲,似在執意。我哦滿是尋味的雙眼上下打量她,不急不嗔,她反是有些不安,心有餘悸般避開我的眼光,似記起了上次被我發威責打的一巴掌。
我斜睨她一眼,輕哂道:“妹妹入府這些日子,竟然禮數都荒疏了。便是我不同妹妹計較,若被外人看到定然笑話周府家規荒疏,沒個長幼尊卑,禮數都沒了?平日裡,你身邊的嬷嬷都如何教引你的?”
她一怔,不想我突如其來的排揎,竟然一時語塞。她身旁的嬷嬷忙賠笑地牽牽她的衣袖示意她快快見禮,似也察覺被我抓了把柄,占不得半分的便宜。曹蒹葭很是不情願,眺望近在咫尺的求缺宅院門,心下無奈,隻得草草的屈膝敷衍:“姐姐萬福。”
我無奈地歎氣搖頭,轉向尺素道:“尺素,你也是府裡家生的老人兒,去,教教九姨太,該如何的見禮。”
尺素一笑,應聲上前,款款地對曹蒹葭說:“九姨奶奶看好了。府裡老輩子留下的規矩,這長幼尊卑都是有序的,見禮,更是有規矩的,方顯大家風範。”
說罷雙手搭在腰側,徐徐屈膝蹲身,微垂了下颌,低眉順眼娓娓道:“妹妹給八姨奶奶請安,八姨奶奶萬福金安。”
曹蒹葭不曾料到我也有如此頤指氣使的時候,但有恃無恐的她已再已忍不下這口怨氣,她氣得一跺腳,露出那份驕橫,氣得柳眉倒豎,齊齊劉海下一雙眼瞪得圓圓的,嘴角微撇,賭氣說:“這些也不過是陳年的規矩,如今宮裡的皇上見洋人都握手行西禮了。姐姐倒沒要倡導在府裡見到姐姐三拜九叩呢。”說罷,自己得意的先笑起來。見曹蒹葭肆無忌憚的笑着,她身後的丫鬟們更是掩口偷笑。
我揚起臉兒,不屑一顧地說:“我已讓丫鬟示範,便是教了妹妹府裡的規矩。那妹妹就依着府裡的規矩重新見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