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人肉。饑餓,嚴寒,老百姓實在無法度日糊口,就把家裡的女人,拿去當給‘菜肉’鋪子,菜肉,就是人肉,因為人命不值錢,如草芥,那麼人肉就可以當菜吃了。”
“那後來呢?”我迫不及待地問她,再想起樊州城外那餓殍千裡的情景,絲毫不考慮她對我說這番話的用意。我想,也許她隻是一個苦命的女人,陳年往事沒有人訴,偏偏被我牽起這話頭,便隻能說給我聽。隻是我如今想聽,我要了解她,更要争取她,通過她來得到大太太的信任和援手。
“後來啊,我爹牽了我的手就走,我娘撲了出來哭着抱住我給我爹磕頭,她說……她說……她說‘孩兒他爹,求你送我去吧,留下二妞兒。她還小!’”她靜了靜,孤零零的淚從面頰滑落,她啜泣着,“我爹餓了這些天還是有氣力的,就推開我娘帶了我走,一路走,我一路喊娘,直到了菜肉鋪。我看到……白骨……人皿……砧闆上已經剁掉了胳膊腿兒的人……我以為自己看到了地獄……我驚叫着發瘋似的跑,向山下跑,身後的人揮舞着菜刀死死地追我。我跑呀跑,卻撞在了疾馳而來的一匹馬車上,馬車就這麼停了。”她的話戛然而止,靜靜的不語。我也不敢多問,放下茶盞,拉住她的手輕輕拍她手背寬慰。
她笑了,慘然一笑說:“若說早死早投胎呢。我這也算投胎再世為人呢。這是我們家老爺的車馬,省親去老家從京城一路微服而來,我們家老爺那時候風光,是中堂。車上的大小姐正缺個丫鬟伺候,老爺不忍心,就用了一袋麥粉一袋兒黍米買下了我,還給了我爹一大塊兒鹹肉,我爹就樂得磕頭喊恩人,簽了賣身契。自此,我就随了我們小姐,直到陪她嫁給了老爺出了閣。”她笑了,那劫後餘生的笑意裡很是幹澀。
我歎口氣,努力安慰着,“人說否極泰來,姐姐這也是有福之人。”
她聞聽苦笑,略一把松下的鬓發,像在梳理歲月滄桑頓頓說:“這算福氣嗎?也許是吧。後來我曾去托人打聽我爹娘兄弟的消息,死了,全死了!”她垂了頭哽咽,“旱災活過了,第二年就是大水泛濫。在夜裡全被沖走了,都沒能活下來。”
我打量眼前的婦人,記憶中她同大太太一樣,面兒上謙和寬容。難怪她如此随遇而安,事事淡泊不争。也許真正經曆過大風大浪的人更加珍惜生命的可貴,她安于眼前的生活,滿足,如那螞蟻忙碌着一點點的往自己的窩裡儲蓄東西。
恰一個小蟲落在我的茶盞裡,我吩咐冰绡進來,将茶倒掉。
誰知二姨太一把攔住說:“别倒,這茶水還能拿去除馬桶垢,先放在窗外,再去泡一碗新的吧。”我腼腆地笑笑,她是個勤儉持家的,難怪大太太如此信任她,房裡的事兒都交給她去打理。我們聊着,一來而去拉近了關系。
她問我:“我平白的受了妹妹這些好處,妹妹可有什麼要姐姐效力的?”
她如此問,我反不能說,我笑道:“二姐姐這話就見外了。若日後寶兒由二姐姐撫養,少不得還要二姐姐費心呢。”我黯然道,“三姐姐死時,可是對我托孤的。”
她點點頭,拍拍我的手背。
“大太太那邊,還要勞姐姐替漪瀾美言幾句。漪瀾都不知如何的,就得罪了大太太。想來這周府裡做主的還是大太太,如今漪瀾誠惶誠恐呢。”我做出一副哀婉可憐的模樣。她聽了微怔,尋思片刻道:“看你,多心了不是?前番她刁難你們,也是覺得你們未免風頭太盛,太不拿她放在眼裡。如今妹妹你失寵……”
她掩口,自覺失言,忙掩飾說:“如今老爺的心思不是在她那邊了嗎?”說罷伸出手指做出個“九”來,謹慎道:“大太太那邊,不會再多和你計較的。”見我将信将疑地望着她,似不信,她又低聲說,“怕是她那邊幸災樂禍是有的。妹妹不妨在她面前放低身段,拿出些這哀婉可憐的小模樣,她一笑就罷了。”
“果然如此嗎?”我緊張地望她,她點點頭說:“我還騙妹妹不成?”
他四下看看無人低聲對我耳語:“她最忌諱的,就是老爺深寵的女人。她自己嫁來周府是昔日東太後差強人意刻意為之,她做夢都想老爺寵她一次,可惜她從來未得到,老爺碰都不碰她一下。所以,她深恨老爺寵愛的所有女人。如今妹妹去她面前示弱呀,興許大太太一高興,反能替你做主呢。”
我腦子裡飛速尋思她的話意。我如今失寵,九姨太得寵但不過是老爺一時歡喜的一個鳥雀兒寵物罷了,這場争鬥中,得勢的五姨太。大太太前番整治我和五姨太慧巧,痛下毒手想我們去死,如今我失勢,大太太豈能容五姨太東山再起,一方獨大?若有我跟五姨太争來鬥去,倒也算得是勢均力敵,可以掣肘五姨太,她若能幫我重起,何樂而不為呢?
我慨歎一聲道:“好雖好,隻是如今老九同五姨太聯手,風頭正盛,與我為敵,怕是大太太若想保我也是力不從心呢。畢竟要顧忌老爺的顔面呀。”
“慧巧嗎?我看未必。多半她也是笑裡藏刀,未必對那曹賤人能長久。”二姨太悻悻道,安撫我說。
我徐徐笑了搖頭,略帶神秘地透露說:“姐姐難道不知嗎?這曹蒹葭本就是五姨太安排來府裡做她左膀右臂的。”
她愕然,我點點頭肯定道:“姐姐想想,這老九是誰找來的?又是如何糊裡糊塗的嫁給了老爺。若說她娘家也無依靠,入府就如此的猖狂橫行,若非有人給撐腰做主,哪裡敢如此?我已查訪得清楚。”
她這才恍然大悟一般,我接過丫鬟新遞來的茶,盈盈一笑道:“還煩姐姐,務必替妹妹在大太太面前美言幾句。”
品茶時,我眸光落在飄在蒸騰霧氣中的棗花上,心想她好嚼舌根,又是大太太的眼線親信,定要把曹蒹葭是五姨太的左膀右臂一事透露給大太太得知的。隻是,大太太未必肯信,而我此刻必定要讓她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