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糙糙的,怎麼就這麼闖進來了?”緻深咳嗽兩聲掩口,沉聲作色嗔怪他們道。分明是枝頭飛來兩隻鳥兒,驚醒一簾春夢,他好不掃興。我卻微窘的沉下頭,身子半躲去緻深身後,恨不得他能将我遮掩。
滿心都是對他冒失的埋怨,卻又似未從那久違的浪漫中回過神來。我輕輕撫了撫臉,竟是燙的吓人,想必此刻定是面頰一片绯紅。
九爺在一旁垂個眸,躬身一禮道:“小弟冒失了,大哥恕罪。”
他聲音淡淡的,眼睫卻重似千鈞無法擡啟般,壓抑的聲音中含了些晦澀,仿佛也被此情此景一驚,竟然不敢擡眼看我們。
倒是佳麗,手中耍弄着她那時刻不離手的金絲馬鞭,側頭打量滿臉臊得如落水蝦一般顔色的我,取笑說:“哥哥和瀾姐姐好不害羞,光天化日下的,也沒個顧忌,反怪佳麗不該來撞見了。”
佳麗深受緻深寵愛,難免驕縱。如今緻深打量這個任性的妹妹也是無可奈何,索性說:“死妮子,也不怕羞。也是你該看的?靜靜的退出去便是。沒個眼色。”
說罷摟過将在他身後怯懦垂頭的我,呵呵笑了攬在懷裡對佳麗說:“看來佳麗是迫不及待想要出閣了。也好,哥哥這便為你尋個婆家,早早的嫁了你出門。”
佳麗揚了嬌俏的面頰有些羞惱道:“我才不嫁人呢,我要守着哥哥過一輩子。”
我不禁噗嗤一笑,這話竟是如此地熟悉。記得昔日在家做女兒時,我也是如此嬌癡的纏了哥哥,如此的信誓旦旦要守哥哥一輩子。那時我還為哥哥娶嫂嫂而怅然若失,仿佛自此有另一個人分去了哥哥對我的寵愛。怕是天下所有的小女子都曾如此吧?不知何時那依仗兄長寵愛的小女子卻嫁作他人婦,如今想來那淡淡的溫馨中卻也透着幾分心酸。
“笑什麼?”緻深問,見衆人詫異的目光反是望向了我,我溫婉地笑了敷衍道,“佳麗妹妹這話可是玩笑了,女大當嫁,難不成還守了兄長過活一輩子嗎?”
佳麗輕輕一哼,“男人還不都是那個德行,天下的好男人隻有我的兩位哥哥了。一個英武不凡,經天緯地;一個溫潤如玉,才華傲世。其餘的男人,不過都是同六姨太的那個色鬼哥哥是一丘之貉,财色兩眼,嗜腥啖臭的。别看衣冠楚楚道貌岸然,骨子裡下賤粗俗,令人惡心!”
佳麗口齒伶俐,如連珠炮一般将男人數落地一無是處。聽佳麗如此貶低六姨太的娘家哥哥,我心裡一動,不覺留神。六姨太的哥哥如何同佳麗有了嫌隙?因何佳麗如此鄙薄他。好歹那侍郎金輝也是當朝重臣呢。
“佳麗!”緻深皺眉嗔怪道,似責備她的口不擇言。
佳麗用鞭子抽打一旁的山石罵着:“我就知道哥哥護着他。那金色鬼天天盡幹些喪盡天良的事兒,偏偏哥哥還袒護他。上次那色鬼在街上遇到我,不知哪裡灌了點黃湯,打量我色迷迷的看,還敢上來扯我衣袖。氣得我一鞭子抽他去一旁,若不是鞭子歪了,就該抽瞎他的狗眼!”
她話音未落,我吸口冷氣,好厲害的佳麗小姐。不過那六姨太的哥哥也的确不知好歹,如何竟敢觊觎周家的小姐。
“佳麗!”這回開口制止的反是九爺懷铄,扯扯佳麗的西洋綢衫子的花邊絲縧袖口說:“不要在此叨擾了。”旋即向我同緻深深施一禮告辭,拉了一臉不忿的佳麗下去。
我不知如何是好,他再來逗弄我,我也隻别過身去不理他,猶未從剛才的尴尬羞窘中回過神來。他輕輕别過我的身子,攬着我的腰道,“金屋藏嬌,卻也不是容易之舉。這座水晶般透徹的蘭花房,就叫‘幽蘭軒’可好?這院子,就改做‘漪瀾苑’,日後你或賞花、或吟詩、或作畫,此地清幽雅緻,無人打擾,最适合你不過。”
我如何不知他的心意,空谷幽蘭,曲水流觞,他執意要造一座世外桃源給我,我卻隐隐感傷。這世外桃源,空谷幽蘭若在青山綠水間當得起雅趣,隻是在這是非紛纭的周府,怕也難得片刻清靜吧?
他似察覺我的無奈,輕聲道,“我已吩咐下去,挂牌在這漪瀾苑外,任何人不得我許可,不許涉足進入。否則,杖二十,重者逐出府門。”
我略驚,擡眼望他未免含糊,眸光驚喜中隐隐模糊。隻要有他的庇佑,一片瓦一面牆,也足以成最安全的栖息之地。
“抛開塵世紛擾,大隐隐于市,就在周府裡,留一寸清靜之地給你,我盡力而為。”他輕輕啜吻我額頭說,“若我不在府裡,這裡好歹是個遮風避雨之地。”
他一份深情,我銘感肺腑,隻是低垂了頭,無法表達。他對我的用心,我焉能不知。然而惶恐卻亦是免不了,總擔心那份獨一無二的寵愛會随着時間流逝而磨滅,最終淪為周府最普通不過的一草一木。
狗兒進來伺候時,豔羨的眸光滿眼,在一旁不忘叨念說:“八奶奶是不知呢。咱們爺為了蓋這座琉璃蘭花房,可是一擲千金,從洋務商人手裡高價買來的這罕見的西洋水晶琉璃,聽說皇宮太後暖閣裡的琉璃窗就是這個東西,這麼一座蘭花房子,都能買下半個周府宅院了。”
我一驚,我深知西洋琉璃名貴,卻不知價格不菲如此。驚愕的目光望向緻深,他卻飛腳虛踢了狗兒罵:“隻你多嘴!”
狗兒一縮脖,嬉皮笑臉道:“奴才也是心疼主子,白日裡公務繁忙,晚上還頂風冒雨晝夜不停的在這院裡監工。”
說罷不待緻深責罰,一溜煙兒的跑了。
我更是滿懷感念,望着緻深,眼前迷蒙。我所求的是什麼,不過是能有那一寸安全之地。費盡千辛萬苦争奪的,也不過是他不得不分成許多份的心。若他有心意如此,我還擔心什麼呢?
緻深這幾日白日忙于公務,回府就隻潛心陪我一人。轉眼便是幾日過去,我已是夜夜專寵。
那數丈幽蘭軒,反成我同他郎情妾意的所在。
守着蘭花滿地,溫熱滿房,霧氣缭繞如仙境。我撫琴,他焚香;我作畫,他調墨。或是對弈一局,殺伐正歡,竟然推卻了大夫人幾次差人來請我們去用的午膳。
晚間,他在求缺齋處理公務,我便在他身旁調墨,焚香,倒茶。一晚寂靜無語,卻是蜜意更濃。
月華滿地,靜靜流瀉在竹林上,将那片片孤葉染做亮銀色。兩道影子一長一短,悠然在漪瀾苑外碎石小徑散步,他舉頭望月,一聲慨歎發自兇臆。
“上天垂憐,将瀾兒賜予了我周懷銘。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
我不覺莞爾,笑罵一句:“酸腐!”
仿佛眼前人眼裡寫滿無窮無盡的故事,供我一生挖掘不盡,滿是懸思。
黑夜,緻深他壓着我一頭烏發安詳地睡去,深深嗅着我發間殘留的蘭花幽香,喃喃自語:“願得紅羅千萬匹,漫天匝地繡鴛鴦。”
我為之心頭一觸,莫名的感動,一絲絲的甜蜜泛在心底,卻又化作淡淡的酸意。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但願我今生不會所托非人。
春宵苦短,紅日高照,他折騰過一夜,身子乏得恹恹地睡去,便是衙門裡的差事也得推就推了。
清晨,冰绡端着盥洗的用具進來時,他便吩咐放在一邊,反是自己挽起衣袖,去銅盆裡打了一條帕子來為我擦洗,反慌得我向後退卻道:“這如何使得?老……緻深若如此,漪瀾怕是太不知禮數了。”
“莫動!”他微嗔,唇角勾起一彎笑意低聲湊在我耳邊說,“出嫁從夫!”眼見他佯怒,冰绡知趣地笑着退了出去。我臉上卻是一陣發燒,又不敢妄動,隻好呆然的任憑他擺弄。
外面忽然一陣嘈雜人語聲,更有三姨太的一聲尖酸的叫粗俗地嚷:“呦,這太陽都曬屁股了,還不起呢?”
我一驚,這些聲音就在窗外,毫無一覽無遺窺見了我的私密。我不無擔憂地望去簾子外。尺素碎步疾行進來屈膝禀告:“老爺,八奶奶,衆位姨奶奶們都在外面候着,要進來給老爺請安呢,老爺可否傳了?”
我們相視一望,盡是狐疑。也不知這一大早,這些姨奶奶趕來這裡做什麼?
他捏捏我的手,寬慰般地望我一眼,對尺素吩咐:“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