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事,是人。”他罵一句,嘟哝幾聲,“孽障,孽障。”
“是寶兒又背不出功課了?”我試探問。
“他九叔回來了,膽大包天的畜生,喬裝改個模樣就來當說客了。若不是念在手足情深,我早就……”他看我一眼,無奈搖頭,又揉揉我腹中的孩子說,“兒呀,你長大可是要聽話孝順,若學了你九叔那樣不忠不孝,仔細生出來就打斷腿!”
我腹中忽然一陣痛,不由皺眉,埋怨他道:“吓到孩子了。”
我二人相識默然,但都是深知孩子尚未成形,如何知道這些,都不覺噗嗤笑出聲來。
因怕他忌憚,我也不便多問九爺的事兒。他見我似不在意,才兀自罵了幾句亂黨竟然癡心妄想之類的話,忽又說:“虧得你暈倒得及時,拖住了巧兒,否則讓她得知老九回來,不知又要如何生事呢。她深恨老九的。”
“周府人丁稀疏,爺還是尋個正法子,讓九爺速速納幾房妾室,多生幾個兒子為周府延續香煙吧。”我随口提,也是要撇清我同九爺的幹系。
“九弟妹才鬧回了京城去,何必再節外生枝?”他随口抱怨一句,便換了話題。
他不願說,我便不宜多問。他陪我躺在床上,二人擠着一個枕頭,閑叙些家常話,不知不覺的就到了日暮。
“老爺,駱師爺、洪将軍他們已經在書齋等了。”來旺在窗外痛禀着,我推他起身說:“爺快去吧。莫讓大人們等在那裡,反是要連瀾兒一道埋怨了。”
他便偏偏賴在床上不肯起身,側頭打量我一笑道:“怪你為何?”
“不見曆朝曆代,那無能的武将呀,誤國的文臣呀,丢江山的昏君呀,多是那賴床懶惰不起的,到頭來世人把罪過都歸在他們的女人身上。”我一句取笑的話,他側身愕然望我,愣愣片晌。我說錯話了?我臉上笑容斂住,有些神色惶然,他卻忽然噗嗤一笑撲來壓我說:“那我就甯可做那扶不起的阿鬥,樂不思蜀,也不必怨怪哪個女人去。”
嬉鬧一陣子,我推搡開他嬌嗔般坐起身,挽着蓬松的雲鬓道:“去吧,沒見昔日太後老佛爺如何對付貞妃娘娘和先皇後的,我可耽誤不起你這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他雙手向唇邊呵口氣,就來搔我的腋窩說:“妮子越來越詭滑了。”笑鬧一陣子,屋外狗兒爺跑來催促,一進門見我們在床上鬧做一團,枕頭衾被都墜地,慌得“呀”的一聲叫,轉身掉頭就跑。他這才起身正襟,換做平日那副道貌岸然的模樣,嗽嗽喉嚨離去。
緻深走了,尺素同焰绮才溜進來,望着緻深遠去的方向好奇地問:“老爺如今越來越活絡親切了,以往一年到頭都難得見他一個笑臉呢。”
“溶冰成水,還是咱們奶奶的本領高強。”焰绮喜滋滋地說,那副得意忘形的模樣,令人愛不得惱不得。我正嗔惱着要去擰她的嘴,恰外面慈雲嬷嬷進來取對牌支取炭火去。我忙叮囑一句:“順便多取兩簍,給五姨太送去。天涼了,她房裡的炭太嗆眼。”
“哎呀,奶奶莫不是昏了頭?五姨太有沒有炭是她的事兒,她那麼風光威風,哪裡就輪到咱們去伺候她房裡的炭火了?”尺素急惱道。我忙和顔悅色勸她:“我腹中的孩兒總是她竭力保住的,她縱有千錯萬錯,那都是過去的事兒了。咱們如何也要感恩不是?”
尺素這才深咽口氣,悒悒不樂。焰绮也附和着:“奶奶總是待人善,就不知别人是否如此善待奶奶呢?”
外面忽然傳來五姨太的聲音:“瀾妹妹在房裡嗎?”
她如何來了?說曹操,曹操到,都這個時分了。我忙應一聲:“五姐姐請進。”
五姨太慧巧進來,手裡托着個嬰兒的虎頭帽兒,笑盈盈向我道:“妹妹,看看姐姐是手藝可還要得?”
“呀,好精緻的虎頭帽兒?”我的目光立刻被那可愛的小帽子吸引,如今看到任何小孩子的衣裳帽子,我都情不自禁的看入眼難以自拔。
“送給妹妹腹中的小寶兒的。”她湊來我身邊坐下道。
尺素冷冷接一句:“奶奶,咱們帽子都不下十個了,老佛爺賜的宮錦縫制的,攝政王爺賞的,想是小公子出世,老佛爺還要另有賞賜的。咱們小公子就一個頭……”
“尺素!”我拖長聲音責怪道,“去,還不快去看茶?”我知道尺素心裡還有恨,前番五姨太害她被辱打,她念念不忘。
慧巧同我坐了一陣子,含含糊糊似是有話欲言又止的。
“姐姐可是有話要對妹妹講?”我試探地問她。
她掃一眼周圍的丫鬟婆子們,她身邊的丫鬟婆子退下,我自然明白她的話不便讓人聽,就吩咐焰绮和芳四嬷嬷她們退下。
五姨太才要開口,門忽然開了,尺素捧了茶進來,擔憂地望着我。
我分明知道她是為我擔心,但我向她搖搖頭,示意她不必太過緊張。五姨太淡然一笑道:“也不怪她們,她們要聽倒也無妨。”
尺素這才在我眼神逼迫下不得已退下。
“姐姐請講。”
屋内靜悄悄,昏暗的光線下并未點貯,慧巧一雙明亮的眸子卻顯得在黑暗中格外明亮。
“妹妹,怕是如今隻你能去勸勸咱們爺了。他這是飛蛾投火,自讨沒趣。”慧巧的話語裡有幾分無奈,哽咽的聲音沙啞,默然片刻,我仔細看時,卻見她眸中噙着瑩亮的淚花。
她那副楚楚可憐的模樣,我倒心生不忍,忙問:“姐姐這是怎麼了?”
她握住我的手,認真道:“妹妹無論如何要去勸勸爺才是的。朝廷裡的時局,妹妹或是不曾聽聞。自水師失利,倭寇逼着朝廷割地賠款。如今朝野上下民怨沸騰,罵聲一片,紛紛把矛頭指向了太後老佛爺。都罵老佛爺誤國,說是水師的軍費都拿去修建賀壽的園子了。就有那麼幾個大臣,握着那麼個巧宗,乘着如今民意要效法西人治國,就提出要實行新政,學西人的火炮火船,撺掇着皇上維新變法。這胳膊能扭過大腿嗎?連方老中堂和攝政王都托病不出了,緻深卻被那夥子人撺掇着要上書去勸說太後歸政給皇上,維新變法。你說,老佛爺這些年辛辛苦苦撫養咱們爺長大,還不是盼望關鍵時候有個自己人靠的住的人?”她說着徐徐搖頭,自言自語道:“銘哥兒他可不能再錯了,昔日他殺了小貴子公公就狠狠戳了太後一刀,如今他被那夥子嘴上沒毛的小子撺掇着去勸太後,這不是自讨苦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