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姨太搬來了掃花别院,我有閨中之伴後日子更添了幾分趣。看着緻深因隔着五姨太不好造次,如貓兒盤桓在鳥籠外抖擻毛發不得下爪的樣子,我心裡便是一陣暗笑。
慧巧依舊的雍容,隻臉色微微有些發白。她隻說這些日子她本就身子不大安穩,吃了十餘副藥調理也不見什麼起色因此上氣虛無力,府裡的内務便多是交給了六姨太代為打理。我暗自慶幸,虧得是我及時逃來了掃花别院,否則不知又要被六姨太如何的欺淩。
白日裡,閑來無事我二人就繡花做針線,或是打絲縧絡子,或是打汗巾子。慧巧人如其名,聰穎手巧,便是各式的絲縧絡子,她便會幾十種圖案。便是她手中大紅彈墨點的汗巾子,壓着墨色的穗子,都顯得格外的别緻。她一邊麻利地打,一邊說:“還不都是昔日在宮裡閑來無事,太後老佛爺好美,愛好個新鮮,就帶了我們幾個年紀小的丫頭變着花樣地打絲縧絡子。這自己用不了的,就拿去賞給官員女眷們。”
我湊貼在她身邊仔細看着她的手法,一點點地學着。無意中打量她一眼,見她脖頸修長,着一件家常朱紫色甯綢小緊身,外罩薄如蟬翼的霞影紗,流溢着珠光,邊緣來嵌了一圈淡紫色的丁香花骨朵,若隐若現裡面一段鵝黃色抹兇,襯托着整個人香肌馥郁,别有一番風韻,越看越是溫婉得惹人憐愛。
“隻是這汗巾子,貼身之物,打得多了,就賞了我們自己留起來,日後出宮時做嫁妝。偏我打得快,留得最多。”她眸光微轉,似是想起了往事,幽幽歎口氣頓頓道,“待到出宮那日,太後老佛爺忽然喊了我去,孩子般的矯情說‘巧兒,把你的人賞了銘哥兒也就罷了,隻是我那些汗巾子你可得留下來。日後你一走,守在他身邊,那汗巾子随時可打的。可是苦了我老婆子,日後身邊想有個可心做點子像樣針線活兒的丫頭都沒了。’我便忙說,‘奴婢走到哪裡,還不都是老佛爺的人,随時傳喚一聲,奴婢一早兒的趕回來伺候就是,隻是老佛爺不要嫌棄奴婢手拙才是。”
她說着,面頰上浮現出溫和的笑,觀之可親,隻是那笑容中含了淡淡的苦澀。她言語間絲毫聽不出炫耀之意,仿佛是個出嫁的女兒追思遠離的母親一樣,那神情落寞中令人憐惜不已。
我忍不住問她:“姐姐在宮裡伺候老佛爺算來也有個十餘年的光景了?”
她手下麻利地搓着絲線,點頭應道:“整整十一年。我姑母是先皇的乳娘,我五歲那年随姑母入宮給老佛爺請安,太後老佛爺見我生得喜興,是個福氣相,就生生的把我留在了宮裡。”
一縷幽黃的日光投在她潤澤的面頰上,雪白的肌膚是清淺的一彎笑,如日光般溫煦,豔而不媚,美的落落大方。
想她一幼女,五歲便離了父母生長在深宮,也是不易。便是我如今遠嫁興州,夜深忽夢少年事,都忍不住思念母親而淚濕枕邊的。我問,“姐姐那時那麼小,難道不想家嗎?”
她側頭看我一眼,眼裡噙了淚慨歎一句自嘲的一笑:“時日長了也便忘記了,便是你記得那個家,怕是那個家早就把你供上供桌,不做兒女待了。”
我疑惑地望着她,似不大懂。她無奈一聲歎:“便說咱們爺吧,四歲上被抱去了宮裡。一年裡也隻是大年裡能回家省親那麼十來日。回去了,也生分了,父子不親,兄弟生疏,反因是皇上身邊的人兒,不知要生出多少嫌怨來。咱們爺初入宮那年回家,打死也不肯再回宮裡了。惱得老太爺把他的肉都擰紫了,他聲音哭啞了,手指緊緊扒住門環不肯放手。還是老太爺将他一根根指頭生生掰開的,夾在腋下扔去了車裡,這麼一路送回了宮裡。誰想這麼一鬧,咱們爺就大病一場,燒得人事不醒的,險些斷送了性命。那時,可是太後老佛爺懷抱了他三天三夜不肯松手,生生的守回他這條名來的。後來老太爺還說,咱們爺能有今日位極人臣的富貴,光宗耀祖,多虧得他當年當機立斷,送了咱們爺回宮去。”
我心下一沉,隻知道他位極人臣定然身後有不一般的經曆,卻沒想過竟有這樣一段往事。如此的光宗耀祖,卻險些搭上親生骨肉的性命。心裡對周懷銘反生了同情,眉頭緊颦,歎一句:“虧得太後仁慈。”
五姨太整整那條打成了一半的汗巾子,對了照照,又說:“這便是緣分。太後寵着他,将他同先皇一處的養着,吃的用的穿的,私下裡都是一樣的。午後,先皇同咱們爺就在太後的暖閣裡午睡,我便在一旁為咱們爺掌扇子。隻咱們爺事兒多,總要握住我的手才肯睡,我那時也小,正是貪玩的年紀,中午也犯瞌睡,就偷偷的趁他将将睡熟時,把個貓尾巴塞去了他手裡。誰想那本是睡着的貓忽然醒了,犯起脾氣,把爺的手抓傷了幾道皿口子。惱得當值的嬷嬷揪住我的耳朵扔去庭院在大日頭裡罰跪,急得咱們爺呀,奔去庭院裡陪我罰跪,說是嬷嬷若是不恕罪,他便陪我跪下去。”
她邊說,邊自嘲地笑笑搖頭,言語間盡是懷念與那往日雲煙過眼,如今說起,都是那麼的缱绻纏綿。我轉念,心下生出淡淡的惆怅。兩人恰是青梅竹馬,卻不能成為彼此的唯一。緻深有了她,卻陸陸續續又有了六姨太、七姨太,乃至如今的我。
歡愛如水,卻難長久。想來世事多是如此吧,我心中對她更生出一絲憐惜,身份再是顯赫,也不過同時天涯淪落人。
我們叙着話,忽然外面一陣喧嘩嘈雜聲,說笑聲伴随環佩聲叮當。遠遠便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婆子們的阿谀聲。
“六奶奶仔細了,這别院是鄉下,地上浮土落葉多,仔細髒了鞋。”是金嬷嬷的聲音,這個勢力的婆子,她如何來了?莫不是六姨太玉珑來了?
我不由直起身,便是五姨太慧巧也放下了手中的汗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