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如金光紛落小溪,粼粼波光,搖碎疏影。偶有花瓣枝葉飄落水中,順着清溪一路東逝,好似人間仙境。有遊魚自然惬意地遊過,更為這裡的靜谧添了幾分生氣。
我裡在菜地旁,看着九爺挽着袖子紮起褲腿同莊老漢在地裡拔着蘿蔔,忍不住順口問:“他,今兒如何沒有來?”
九爺擡頭望我,露出淡淡的笑說:“哥哥公務纏身,豈能總賦閑鄉間,同懷铄一般的無用?”
“九爺也不必妄自菲薄。”我含了淡笑道,又忍不住問,“周府偌大的家業,九爺出生簪纓大族,如何想到來這農舍課徒?”我心中的疑慮一直沒敢開口問,如今終于脫口而出了。
他側頭用襟袖揩汗說:“我體力弱,自幼便體弱多病,多做些體力活兒,舒展筋骨鍛煉體魄,于自己也是有裨益的。”
又看了我一笑說:“這些孩子們也是。人若要立足天地,光有體魄不足,還要有頭腦。讀書識字是要緊的。隻是饑馑連年,許多窮人家的子弟辍學,目不識丁者居多,于國于家不利。”他如閑談碎語般,挪動着艱難的步子,在田地間自得其樂的拔着蘿蔔。我忽然心裡一凜,仿佛九爺的話另有一番我所不能領會的深意,或是我從來未曾想過。
“懷铄想,有一分力,盡一份心。如今書館不過二十餘人,若是懷铄有心有力,定然要四處遊學,遍建書館課圖,讓這些窮人家的孩子能讀書識字。”他慨歎道,滿懷的抱負。我心裡為之所動,那高高居在廟堂上做官的是建功立業,這一心興教的不也是一番事業嗎?
“那便如孔夫子了,桃李遍天下。”我笑了打趣說。
他卻邁步出土垅,坐在我眼前一張桌案上說:“東瀛國的皇帝,如今舉國捐錢節衣縮食興辦教育,讓全國的孩童讀書。皇帝自己一日隻食一餐,以身作則,攢錢興教。”
“哦?”我笑笑,奚落般道:“那是東瀛彈丸小國,人少心氣齊,自然可以做得。若是放在我朝,怕是你省下的兩餐,轉眼便成了某位官老爺送給青樓花魁的一尺紅绡了。”
他卻認真地打量我說:“起碼,我大哥他不會如此!”
看他堅定的眸光,我對他更有了刮目相看之感。原來他竟然有這番兇襟抱負,更不是為一時的避世做個富貴閑人才來此打發時光。
九爺今日恰有幾位學友來造訪,我一女子在此多有不便,早早的,九爺就安排人送和我冰绡回别院去。
進屋時,我多了幾分戒備小心,不知這周懷銘更要想出些什麼促狹法子來捉弄我。
誰想一進庭院,便是眼前一亮。河邊絢麗奪目的相思樹下,竟懸着一架秋千。秋千是素練紅綢結成的兩股繩子同花藤一道拴系,飄散着淡淡的花香,秋千索高高從相思樹上垂下,在風中飄飄蕩蕩。驚喜得冰绡放下菜籃就連忙奔去,也不顧我叮囑她仔細有詐,一下便坐上去搖了搖,惬意地晃着說:“小姐快來,這秋千真是舒坦呢。”
我近前,見這秋千臨水面山,一覽别院秋景,果然用心精巧。确認無詐,我坐去秋千上,冰绡輕輕推我蕩了蕩,仿佛又回到江南家中那繡樓前,細雨蒙蒙飛花撲面的小園裡悠然蕩着秋千,蕩起那一懷春思。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我輕輕蕩起秋千,閑然觀着遠山近水,心緒飄然。
身下暖暖的,軟軟的,我低頭去看,這才留意,便是坐下的秋千隔闆都是用銀紅色的妝緞墊了棉絮裹好,這份細緻倒是令我心中一陣感念。
“小姐,看姑爺對小姐還真是用心呢。”冰绡對我悄聲道,滿眼笑意。
正在竊竊私語着,忽然見庭院裡小厮們叫嚷着,三三兩兩的爬樹的,搭人梯疊去一處的,高舉着杆子,杆子上懸了紗網,忙碌做一團,頗是詭異。我心下奇怪,莫不是周懷銘又在用什麼詭計?就吩咐冰绡去問個究竟。
不多時,一頭大汗的來福趕來見禮回禀着:“爺知道八姨太怕蟲,吩咐小的們将這掃花别院内的豆蟲盡捉了去,一隻不留。小的們這才拿了勾網,爬樹去捉蟲呢。”
原來如此,我的心頭一熱,他一日不曾去書館,竟然是在謀劃這個,不覺低頭沉吟,淡淡一笑,吩咐冰绡打賞。
得了銀子吃酒,來福眉開眼笑,忙獻殷勤般說:“爺還吩咐請來了幾位江南名廚,擅長做揚州菜的,打算明兒給八姨奶奶做些可口的飯菜呢。咱們爺怕八姨奶奶吃不慣興州的口味兒,便是這些江南的大廚,都是費了番周折請來的。”
我誇贊他幾句,便是周懷銘對我這份用心,這些奴才們最是會看眉高眼低,自然巴不得來巴結我呢。“難怪老爺賞識你,果然是個明白的。”我便誇贊他幾句說,打發他下去。
“小姐,看,姑爺這份心意,可真是難得呢。”冰绡的話甜甜的,為我欣喜。
我怎能不知他如此讨好我,不過是于心有愧。早知如此,何必衆人面前如此絕情,是非不分,令我心寒如此?僅憑這些就想輕易令我回心轉意嗎?我計上心來,轉臉一笑吩咐:“明兒去遣個人,把五姨太請來同住吧。”
冰绡一臉困惑地問:“小姐,好不容易清閑些在這裡這幾日,也好看姑爺獻殷勤呀。如今巴巴地請了五姨太來豈不是煞風景啊?”
“讓你去做,哪裡這些閑話?”我嗔惱道,心下卻暗笑。
第二日,我便沒有去書館。天近晌午時,五姨太慧巧應邀來至掃花别院,一眼便看到了那門旁相思樹下那花藤纏繞的秋千索,不覺一愣。但慧巧畢竟是個大方得體的,笑一笑,心領神會般卻不多問。
進了屋子落座,她噓寒問暖的問了些我和緻深的近況,更要多說,卻聽外面傳話說:“爺為八姨太請來的江南名廚做的菜肴妥了,爺吩咐備在紅蓼館裡。”
不容分說,兩隊小厮捧了精緻的菜肴而入,便是蓋去菜上的扣罩,都是一色西洋亮銀的器皿。我大眼掃去,頓覺親切,竟都是江南老家才有的菜肴。
不多時,一壇子興州蘇白酒擺上,兩隻玲珑白玉杯。
我故作糊塗地吩咐冰绡倒酒,挽着五姨太的手說:“難得同姐姐相聚暢飲,今兒定然是一醉方休了。”
我話音才落,便聽得一陣腳步聲,沉穩急促。
“酒菜可曾備妥?”輕快得意的聲音傳來,他果然來了。我心裡暗笑,面頰上還故作糊塗驚道,“呀,爺如何來了?”
他的腳步聲到簾外,戛然而止,卻愣在簾子外。
慧巧忙同我起身相迎。
小厮打了簾子,他就立在簾子外,一臉詫異地望了五姨太慧巧問:“你如何在?”
慧巧逢變倒還是穩妥大方,徐徐應着:“因記挂着爺不放心,便過來看看。”
周懷銘略有遲疑,那一臉興沖沖轉成了平淡,這才徐徐落座,緩和了聲音說:“來得倒是巧,一道嘗嘗江南名廚的菜肴吧。”
我心下暗自得意,仿佛總算輪到他被我促狹捉弄一次。我吩咐冰绡去取多一隻酒杯,為他滿酒,笑盈盈地提議:“漪瀾久居别院也是無聊,不然請五姐姐搬來一道住,也好做個伴兒。”
我望着他,他一愣,手中牙箸徐徐落下,牙縫裡擠出不情願的兩個字:“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