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老佛爺冷哂幾聲,不置可否,換了話題,訓示了我們幾句,便吩咐我同緻深退下。我才徐徐舒了一口氣,一顆高懸的心緩緩落回腹中。
緻深長跪在地,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頭,道一聲:“太後保重鳳體,勿以臣等為念。”
太後手中的茶盞顫抖,腕上玉镯磕碰聲窸窣。她長長地“嗯”了一聲,低頭時忽然珠淚婆娑。她擺擺手,示意我們退下。我同緻深跪安後行到了簾栊邊,正要出了暖閣,便聽太後凄然一聲呼喚:“銘哥兒!”
緻深停步俯首道:“太後有何吩咐?”
我退出簾外,留了緻深獨在簾内同老佛爺說話。
簾子外肅甯姑姑搖頭歎氣用衣袖掩淚,那神色頗是動容。肅甯姑姑挽着五姨太慧巧的手叮囑着:“巧兒呀,銘哥兒他,可就托付給你了。他好貪涼,春寒料峭時,要叮囑他要多穿衣。”仿佛遊子遠行,慈母不安的諄諄囑咐。我知道肅甯姑姑是當年随了年幼的緻深入宮的乳娘,自小将他奶大。此刻分離,竟有兒行千裡母擔憂的感慨。隻我在一旁,心中離愁别緒百感交集,卻是心中的驚悸未消。我冷眼望着慧巧,心裡暗自思忖,如今我二人彼此身份揭穿,知根知底,那曾經神秘的面紗被徹底揭去。我的把柄被她捏住,她更有把柄握在我手中。隻是此人心黑手狠,竟然不動聲色間一夜連斬兩員對手,三姨太、六姨太命喪她手,不着痕迹。日後若我二人共處同一屋檐下,腥風皿雨的交鋒,必不可少,鹿死誰手,更未能知。她設計讓我入宮,無非是要借刀殺人,借老佛爺之手除去我這心頭大患。
此計雖然陰毒,卻不曾想我九死一生的脫險,更得到老佛爺的青睐。如此榮寵,可謂衣錦還鄉,怕是她心頭早已恨得咬牙切齒,面上卻隻得做出平靜如水的溫和。
大戰前的寂靜往往如此,越是寂靜,預示着戰争便越是慘烈。
緻深從暖閣内出來時,雙眸發紅,似是落過淚。不知太後同他說了些什麼,想來盡管有那樣多的嫌隙,太後同他依舊是母子情深的。我知他離宮難免憂傷,隻默默随他出了暖閣,來在庭院。
庭院内幾日前枝條幹枯的玉蘭樹如今已抽出了暗紫色花苞,怕是一夜春風,就能滿庭綻放了。我這才記起今兒是驚蟄,是二月二龍擡頭的好日子。該是一聲春雷,萬物複蘇的時候了。
宮中深鎖春光。卻有一股盎然的力量,隐匿于最平和的春風之下。隻等一聲春雷,蓄勢待發。
随後,候在殿外的佳麗又進來叩安辭行,老佛爺才吩咐肅甯姑姑打賞。
出宮時,宮中從皇後到妃嫔對我們各有賞賜,珠寶錦緞數不勝數,竟然無法搬挪。便是如此,太後不時想起什麼常用之物,便吩咐肅甯嬷嬷和安公公來打賞,如此一來二往,反是勞了她們跑腿辛苦。
我出門尋慧巧,本在廊子下安排太監們裝車打點包裹的她卻不見了去向。隻幾名宮女唧唧喳喳地說笑着運送绫羅綢緞。
我攔住兩名宮女問:“可是見到了慧巧姑姑?”
她們卻都隻是搖頭,避開我的目光,似有意隐瞞着什麼。
隻一旁一位憨傻的宮女忽然插話嘿嘿一笑說:“巧姑姑麼?她同安公公去跨院夾道那邊說話去了。”說罷向前方一指,笑容滿臉。
她的話音未落,一旁的嬷嬷就敲她腦袋喝罵一句:“隻你長嘴,讨打呢?還不速速去搬運包裹去。”
我覺出些異樣,隻是想起慧巧的深藏不露的陰險,就更是好奇。定是見她要出宮,老佛爺囑咐安公公來交代她什麼話。
我順着宮女手指的方向行去,才到跨院,便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低低的争執聲傳來:“你若無禮,我便去禀告老佛爺!”
“去呀!你做得出,還怕人說不成?身正不怕影子歪,你這影子都歪去哪裡了,還要什麼身子呀?”安公公奚落的話語。
我立在廊子下,就見安公公拉扯着慧巧,一把攬住她的腰,咬牙切齒道:“賴我的帳,可是不易,這連本帶利的,不知你這一身骨頭都剁了,分量都還不起呢!”他似拿着慧巧的什麼把柄威脅她道。
“你,你卑鄙!”慧巧氣得罵着掙紮。
“卑鄙,我再卑鄙,也卑鄙不過巧兒你呀。啧啧,看不出呀,纖纖玉指,握了一手的鮮皿呀,夜裡做夢就不怕厲鬼來尋嗎?”
我看得驚心,他的聲音陰森恐怖,如夜間飄過的鬼魅。
他漸漸湊去慧巧的跟前,捏起慧巧圓潤的下颌。慧巧憤恨地一把打落他的手,疾步奔逃。安公公一把抓住慧巧的臂,一不留心,刺啦一聲,扯落慧巧半條袖子,露出蓮藕般嫩白的玉臂。
“啊!”慧巧一聲驚呼,慌亂中,她看到了廊子眸光驚愕的我,驚急中她忙大聲喊:“瀾兒,我在這裡呢,可是爺遣你來尋我?”
安公公這才罷手,轉身迅速地從另一旁的門悄然離去。
我立在那裡,自不便多問,轉身欲走,她卻噙淚道:“瀾兒,不要告訴爺。”
我點點頭,她在我身後嘤嘤哭泣道:“入宮那陣子,我們做宮女的都要打點這些貪得無厭的老烏鴉。”她哽咽道。
我打量她,看她慘然的模樣,定然是被安公公敲了一大筆銀子,也難怪,誰讓安公公握了她把柄在手。不過,人無虧心事是不怕鬼敲門的。慧巧既能如此受辱,不知有多少虧心事在那安公公手中。
離京的路上,随行的下人們盆滿缽盈,得了打賞,各個歡欣鼓舞。隻我滿心抑郁,想哭卻哭不出。滿是久經驚濤駭浪後的疲憊不堪,不知有多少次都似在懸崖峭壁邊,稍不留神便是粉身碎骨。此刻能全身而返,全是上天庇佑。
緻深沉着面孔,似有滿腹的話,欲說又不能。過了許久他才對我慨歎憂愁說:“這女子自作聰明,就是男人的招災禍水。貞妃,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不足憐憫。”
“可貞妃娘娘她是真心真意愛着皇上的。”我哽咽道,不服他如此輕率的判言。
“越做得多,錯得越多,反不如不做。如此女人,不要也罷!”緻深奚落的言語,似對貞妃的癡情不屑一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