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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聞喜(三)

小姨太 楚容 3135 2024-01-31 01:09

  我好奇地望向他,有些踟蹰,他忽然一翻掌,更不待我答話,手一攤,一個毛茸茸的狗尾草編成的翠綠的小兔子抖着長長的耳朵晃在我眼前說:“送你。”

  看他那自信的眸光,月色流華下透出柔和溫潤的光彩,我淡然地一笑,接過那狗尾巴花小兔,晃來晃去的把弄。

  恍惚間,覺得那笑如此的親和動人。

  天際一抹輕雲遮月,柔柔的如他的眸光,籠在夜色茫茫的荷塘,瑩白的一片灑在波面,風來揉碎銀燦燦的月,灑做滿池銀星。偶爾蛙聲噗通落水,驚破這份天籁靜谧。遠處樓閣亭台依約月色中,朦胧的,花香樹影暗動,共浴在茫茫月色中。

  依約的暑熱散去,拂波而來的一陣風帶了淡淡的涼意,夾了些許潮氣。

  我揉着微痛擦傷的臂肘膝蓋,他關切地問:“可是破了?懷铄送小嫂嫂回房去。”

  我搖搖頭,不知如何,竟是舍不得這月色。心漸漸的安靜下來,隻是隐隐的還有啜泣。

  他歎口氣說:“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無關富貴貧賤,便是帝王都有諸多無奈,更何況你我凡人?”

  他側目望我,恰那話觸動我心頭的柔弱,我點點頭,默許他這話,是對的。

  “所以,小嫂嫂也不必傷感。如小嫂嫂,江南才女,為救兄委身為人妾。”

  心底悚然一驚,他如何得知我的身世?更不想,他竟是如此直言不諱直指人心。轉念又一想,罷了,人前人後流言蜚語,隻怕身世早已被周府的人扒了個遍。而他于我,也恰是天涯淪落人吧。

  月色杳然,清輝灑在他清癯的面頰,眉宇間露出憂傷之色。他聲音幽幽的,打量我,歎息一聲說:“如我,生于豪門,想做個野鶴閑雲之士不得,想做個‘天然’二字,更不得。姓了這個姓,此生就由人擺布。隻這一副軀殼,行屍走肉罷了。縱兇懷乾坤,無奈足難出府門半步。”隻看他那落寞無奈的神情,似滿心的愁煩,愁煙鎖緊眉頭。

  我聽着,思量着,由着他的感歎去想,雖不大真懂,多少也領會幾分他的無奈。

  我掠了風拂起的亂發,低頭說:“九爺這話,漪瀾懂的。如鷹隼,心在高空,腳被束縛在籠中,或是駿馬無法馳騁草原,”

  他猛然側頭望我,動動唇,似有些驚喜,又有些納罕,點點頭,眸光中流露些驚喜。

  池面上碎星如冰,璀璨灼目,襯了遠近燈火,依約飄來的管弦笙歌,一片安然。遠離歌舞繁華地,偌大周府間竟能有如此的清心靜氣之地。

  他看着我,清冷的笑意挂在蒼涼的面頰上:“懷铄本還在自怨自艾,殊不知比起大哥,懷铄便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我的心微微一沉,不由望向他,心裡還有些淡淡的戒備,生怕他是為那人來做說客。

  隻他摯誠的目光,清澈如山泉溪澗見底,不似包含心計。

  他搖頭輕歎,望着滿池暮色下的荷塘,目光疏離歎道,“高處不勝寒。若要身居高位,就要備受世人難耐的嚴寒。忍人之所不能忍,見人之所不願見。”

  他轉向我,微微的,眉目中滿是憐惜道:“我大哥,他四歲入宮,無非是因生得冰雪聰明,父親大人為了自己的前程,舍棄了親骨肉送去了黃瓦高牆的深宮。聽說,同被選入宮牆做先帝伴讀的小子共八人,到頭來,生活了出宮的就他一個。”

  我一驚,對這番話反多了幾分好奇。

  “孤兒寡婦,深宮中爾虞我詐,權利傾軋。大哥受的苦,換來的一世殊榮,呵呵,其中滋味,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我望着他的眼,聽得我心頭漸生涼意,垂眸呢喃道:“九爺今日話格外的多。”

  他側頭打量我,自嘲地一笑:“我大哥,那才真是欲求竹杖芒鞋輕勝馬,無奈白馬紅纓不得閑。心在江湖,身在廟堂。他十六歲戍邊,飽經塞外風霜刺骨,出生入死,皿染征袍,戰功赫赫。年未弱冠便官拜總督,封疆大吏,手掌生殺大權。你道他無情冷酷,他恩師病榻前盡孝,親奉湯水夜不解衣;你說他有情?怕是他所經之地,剿匪殺伐,皿流漂橹。”

  話到此處,怕也是盡吐心中郁結。他打量我将信将疑的神色,忽然露出燦爛的笑容,陽光般,照亮黑夜,沒有一絲陰翳:“不信?大哥的學問,強勝懷铄百倍。昔日大哥十四歲那年同先皇打賭要金榜奪魁連中三元,便微服易名入秋闱,一路奪魁,高中春闱會元(注一),及至要金殿殿試,才不得不向方老中堂袒露實情。到頭來落得個擾亂科場,拿朝廷開科取士做兒戲,被方老夫子罰跪了三天三夜,到頭來還被戒尺打破了頭,至今額頭還落了塊兒疤痕。不信小嫂嫂去看。”

  他話語說得斷斷續續,或是話多,喘息費力,卻邊咳邊笑,似在說一件頑童的趣事,神色中反有幾分調皮。

  方老中堂?我一驚,心裡一陣狐疑,忍不住問:“可是方居正,方老夫子?”

  他鼓鼓嘴,神色頗是認真點點頭。

  那方居正老中堂是一代大儒,三朝帝師,天下士子無不對方夫子的學問文章更有人品氣節佩服得如衆星仰月。昔日在家中,爹爹最是欽佩方夫子的才學為人,更因方夫子也是揚州人氏,就更是推崇。方夫子的文章,我自幼耳熟能詳的。

  一時驚喜,我不由問:“方夫子又同……”

  “什麼幹系?”他替我答,揚起下颌咳嗽幾聲,沙啞的嗓音淡淡地說:“大哥的開蒙師父,十六歲出宮前,他都是不離方中堂的教誨。大哥自幼聰慧,深受方中堂喜愛,那年他竟敢背了恩師下科場,冒名拿科舉兒戲,方中堂哪能夠不惱?”

  一番轶事聽得我哭笑不得,眼前仿佛出現那年少意氣風發的他一身青衫跻身科場,榜上頭魁的得意,方夫子那得知真相愛恨不得的愠怒。

  清冷月光,他打量我,眉眼間一縷淡淡的憂傷,凝神道:“懷铄尚未見大哥他對哪個女子如此動情,如此的用心,隻有,對小嫂嫂你。”

  我心下一驚,面頰顔色微動,尚不及說話,他卻說:“惜緣,珍重眼前。大哥他,最是在乎你的。”輕聲慨歎,仿佛說罷這些話,他也舒了一口氣,唇角勾出清冷的笑意,“小嫂嫂遲早是能明白的。”

  我輕笑,卻有些黯然失神,體味他的每句話。心下酸澀,更有一絲委屈,交雜一出,繁複難言。

  見我不答,他挪動步,更向那清波外,歎息一聲:“盡須憐取眼前人。”

  眸光在清波凝視良久,淡淡愁煙中,欲言又止,無限心思。

  一種模糊的溫意,我問他說:“九爺平日在府裡,做些什麼?”無非是叉開話題,不想再談他。

  他目光中流出一份漠然:“我麼,周府的富貴閑人。平日裡,得天下英才而教之。”

  “九爺,杏壇執教?”我猜,也不肯信,她堂堂周府九爺,總督大人的兄弟,當叫教書先生?

  “大哥說,家有三鬥糧,不做孩子王。可我喜歡。”他手中蘆葦輕拍水面。

  “大哥是周府的擎天玉柱,我便是周府池塘的一根蘆葦。”他自嘲的苦笑說,“還好,你肯賞臉同我這蘆葦說話。”

  “九爺何必妄自菲薄呢,孔夫子也是教書育人的至聖。”我反去開導他,便忘記自身的窘迫。他微微一怔,旋即淡笑。清風掀起他衣袂飄舞,如白鶴立在池塘邊,展翅欲将飛而未翔。

  胭脂色長裙輕輕拂弄紅蓼蒲葦,月華流淌的九曲石欄橋,我們踱步而過。

  他送我直至後院,遠遠望着水心齋,他停步說:“小嫂嫂好走。”

  注一:會元,科舉會試第一名。古代科考分為鄉試、會試、殿試三個級别。讀書人先考秀才,然後秋天(秋闱)鄉試考舉人,舉人的第一名稱為“解元”,如唐伯虎就是解元。舉人在來年春天再參加會試考(春闱)考貢士,貢士的第一名稱作會元。然後全國的貢士們參加第三場考試就是金殿殿試,殿試的第一名是狀元,第二名是榜眼,第三名是探花。

  本書中周懷銘微服冒名靠了會元,就是全國貢士的第一名了,如果沒有意外,殿試極有可能就是狀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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