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我微微地一笑,打量那滿園擠去一處摩肩擦踵仰視我的花兒,唇角露出淡然的無奈。
“名花,可惜明珠暗投了。撤去院外,看了心煩!”我抛下一句話,冷冷地轉身回房,丫鬟婆子們在我身後一片唏噓感歎。蘭花雖好,無奈所贈非人。
笙歌管弦,觥籌交錯,燈火輝煌的周府内喜氣洋洋,門庭若市。我堆出僵持的笑,勉強應酬着一臉喜氣贊譽賀喜聲不斷的女眷,更有那些面上僵持的笑意裡暗藏的刀鋒劍影,都在酒意流轉中隐隐地流露。吃了兩盞酒,心口如焚,面頰上暈出燥熱的酡紅。我忽然記起什麼,心裡一沉,不知是多疑或是提防,面對那再三推來的酒盞,手上有了一絲停滞。我的遲疑迎來緻深徐徐地話語開脫:“八姨太身懷有喜不勝酒力,這酒,我就替她飲了,恕罪恕罪!先幹為敬。”
他起身舉杯一飲而盡,哄鬧的衆人便圍去了他。
我兇口發悶,一陣陣氣短,堂内空氣憋悶令人窒息。心裡卻如吞黃連,更是一陣的惡心。
也等不及冰绡為我取披風回來,我借口不勝酒力,先行告退,隻帶了焰绮,匆匆地逃出廳堂到庭院裡透氣。
舉頭,一輪清月靜朗,點綴疏星幾顆,絲雲半遮,夜來暑意濃,但天階夜色淡淡涼意,令一顆煩躁的心便靜了下來。打發焰绮去尋冰绡回來,我獨自穿過梅園,行至靜波亭九曲石欄橋旁的池塘,滿池荷葉田田,亭亭靜立,忽然撲啦啦一陣響驚得我扶住池塘邊的水柳。原是腳步聲驚飛荷花塘内栖息的水鳥,是我擾了它們的清夢。忽記起那句詩“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心下不無感慨,生出些淡淡的凄涼。
立在池塘邊,恰見一塊大青石斜伸而出,可以歇腳。原本欲坐下,待行至其上,觀圍岸叢生的蘆葦紅蓼,靜靜玩味那淡淡的水中圓月。半廂倒影,一池星光,風暈開漣漪,被波光揉碎做滿池碎銀,不多時,風靜,又複原成一幅水墨美景。
大隐隐于市,于喧嚣中得一片清幽,怕就是如此了。
靜靜的,忽聽身後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蹑手蹑腳的,定是冰绡這鬼丫頭尋來了。我逃去哪裡,她都能尋來。我忍住笑,故作不知,心想待她再靠近些,我猛地轉身,看看是誰能唬誰一驚?
徐徐的,那聲音靠近我,隻在我欲轉身的瞬間,忽覺不對,那聲音,不是冰绡,呼吸聲略顯粗重,深沉,徐徐的小心翼翼向我而來。心頭一動,是他?
冷哂,他果然尋來了!
我不想回頭去看他,賭氣地側頭将手中的蘆葦穗子扔去水面,手還不及撤回,須臾間,忽覺一股勁力在我背後猛擊而來,狠狠地将我向眼前的池塘推去。
“啊~”我慘呼聲似卡在喉頭,身子被撞飛跌撲去池塘的瞬間,雙腿一軟,倒令我滑跌下大青石。
眼疾手快中,我本能地張皇般胡亂抓去,幾根岸邊的蘆葦和紅蓼成為我的救命稻草,一手卻緊緊扒住了大青石。膝蓋手腕磕碰跌爬中一陣陣刺痛,驚魂未定的我總算扒住了青石未能完全落水,一腳卻已陷入冰涼的水中,狼狽不堪歪斜個身子驚魂未定,自己孱弱的身子竟然不能爬上岸來。
水,冰涼的似乎可以浸入骨髓。我的雙手緊緊扒住大青石,快要脫力了。驚慌失措中我緊張地向上望,想起那暗夜中的手,冷汗涔涔而下。是何人在害我,要索我的命嗎?
“救命……救命……”我嘶啞了嗓音喊着,卻如空谷傳響,隻有水面的波動回應着我的慘呼。
黑沉沉的一片,蘆葦紅蓼沙沙作響。
大青石濕滑不堪,上面爬滿了青苔。我的手死死地扒住,卻也不停地向下掉落。四周卻無人應,難道我今日真要絕命于此了嗎?正兀自驚恐絕望間,忽然有人在頭上對我低聲:“莫慌,手來!”
一隻大手伸來,卻是冰涼。那隻手似是想要努力将我向上扯,卻奈何沾了水的衣衫變得沉重不堪。他似是使力,也竟拉不動我分毫。我的腦海中倏然閃過一絲不祥的預感,這隻手,是要救我,還是害我?
就在我仍舊驚疑的刹那,另一隻大手伸了過來,他聲音低低道,“來,再來!”我猶豫着,目光閃爍,然而不知為何,隻那一刹,我就選擇将雙手全部交付與他,這個暗夜之中的人。
雙手相觸的一刹,他猛然使力,我整個人立時脫離水面,旋即被他雙手抱起。然而他似是已經脫了力,竟同我一起倒在了地上。
失魂落魄的我牙關打顫,目露驚駭,狼狽不堪,卻仍止不住牙關瑟瑟的顫栗。顧不得了落水時被石頭滑破皮那生痛的膝蓋和腿,撕裂的裙擺,臂上擦破的傷,我強咬了牙,抓緊那救命的手,不肯放松。
“莫怕,莫怕!”輕聲的安慰聲,握住我冰涼發抖的那雙手溫溫的,他脫下自己的披風蓋裹住我,不停地低語:“好了,莫怕,都過去了。”
我這才注意到救我之人,借着月光望過去,原來是他。
絕處逢生,飽受驚吓的我已不覺驚奇,隻我的心卻在一悸一悸的不定,淚水潸然而下,隐隐的啜泣,鬼門關,一線之隔,不過一夕間,我又險些遭難。所幸我還谙習水性,所幸我眼疾手快抓住了蘆葦石頭,所幸還有他來救我。
見我無聲抽噎,珠淚漣漣,滿眼委屈,九爺一抖袍襟坐在我身邊,愀然無語,隻折了一根蘆葦探身在那清冷的水裡撈着什麼。
我在落淚,他隻顧撈着月色,微微地露出似感歎嗟歎聲,隻是不語。
清冷的月色為他原本蒼白羸弱的面頰暈上一層淡淡的銀輝,面部線條柔和流暢許多,如寒玉上一層淡淡的薄輝,隻是依舊蒼白。
嘩啦啦的聲響,他收回蘆葦,那蘆葦杆前端從池塘裡挑出一隻繡花鞋。鞋,是我的醉楊妃色軟緞繡鞋,上面還綴着一朵淡粉色的絨線球,如今也濕塔塔的一蹶不振。想是落水時掉了鞋子,我竟然絲毫未察覺。
他将鞋子在石頭旁磕打片刻,控幹了水,擰了一把,抖了抖為我套上。
我滿心的感激望着他,那握住我腳面的大手,我心裡一顫,不由記起了緻深。荒野破廟,他也是如此為我正骨捏腳,也是那麼一雙深深湛澈的明眸。
想來委屈,心裡憤怒驚恐化作淚水湧出,再也止不住,一波波的淚湧下。一邊哭一邊兀自擰着自己裙擺濕漉漉的水泥,狼狽不堪。
淩亂的鬓發,钗斜簪滑落挂在鬓旁,他伸手來為我扶。我微驚,舉手搶先掠了發去耳後,将玉簪扶正。他打量我,不置一詞,就坐在原地靜靜地陪伴我,任我委屈的啜泣,整理狼狽的衣衫襪履。
他淡淡地說:“日後不可随意靠近水邊。”
水火固然無情,可比水火更無情的,卻是人心。暗夜之中有黑手推我入水,防不勝防。我緊張的摸着自己的小腹,我的孩子。
“我娘……”他望着水中那碎如銀屑的月斷斷續續道,“就是在池塘賞月,被人推入水,溺死的。”
那聲音平淡不帶有任何感情,似是在說一段與己無關的故事,卻分明清冷如寒潭碧波。我陡然一驚,聽這話,那股寒意從背後滲入,他的娘,是了,九爺同緻深是異母兄弟。
我的淚便至此止住。
我的衣服全然濕透,一時間無法回轉,便彼此并肩寂寂地坐在青石上,面了荷塘守着長夜,耳邊依約遠處的笙歌管弦笑語喧然入耳。
俄而,他靜靜地望着我,好言輕聲透出些許神秘道:“看,我為你變個戲法。”
他伸手捏下我鬓角一朵半挂的栀子花,那花突經這場生死劫已有些打蔫,不再嬌豔。他小心翼翼地托了那花在掌心,吹口氣,露出天真的笑意輕聲細語:“看,我能将它吹口仙氣,變沒。”
他打量我,似待我說信與不信,我凄然一笑,哪裡有心思看他變戲法?
他不待我搭話,自得其樂的将手漸漸地收做拳,那花兒就在手心。他歡喜地将拳頭攥緊,我本是淡淡地毫無心思,卻見他認真的模樣,不禁生出些好奇。我好奇地望着他,他一臉燦爛的笑容,柔弱中目光灼灼,兩手交疊故弄玄虛,我分明已看出破綻,那花兒墜入了他袖籠中。他卻依舊坦然的笑了一張手,得意道:“看,沒~”
掩耳盜鈴?我忍不住想笑,我被他那認真的神情逗笑,噗嗤笑出聲,扭過頭,頰上還留有未幹的淚痕。他卻興緻勃勃地望我一眼問:“可還想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