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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落胎(一)

小姨太 楚容 2530 2024-01-31 01:09

  步出船舫,黑沉沉的天幕下漫天匝地的大雨襲來,涼風帶雨直撲顔面,掠亂了鬓發,更卷起雨濕的绫裙沉沉地飄擺,兜在肌膚上涼涼的寒意透骨。我舉頭看時,半明半透的玫瑰紫色油紙傘隔着天,隔着雨,直瀉的水注從傘邊落下,仿佛大珠小珠落玉盤般清脆。眼前一片白濛濛,模糊了景物,唯有潮冷的空氣帶了泥土草腥涼入肺腑,令人迷蒙中帶了一絲清醒。

  我一手輕護着小腹,怕那潛藏的生命受寒,一手提了冰涼垂水的細褶裙,碎步行在雨水積窪的碎石小徑,燈籠光影下雨水滿溢的竹林小徑光怪陸離的碎影,被我散碎的步伐踏破。舉頭更見花樹黑黢黢的一片,那小徑盡頭黑洞洞的樹影,頗有些張牙舞爪。

  行至水心齋,我才微微送口氣,提提黏在身上的濕裙,左右看丫鬟們一個個停了步兀自在廊檐下擰着石榴裙下擺潲的雨水,唧唧喳喳地抱怨着老天爺陰晴不定。

  “小姐,快回房更衣吧。”冰绡在一旁敦促。

  我随了她轉進卧房去更衣,不想才邁進門一隻腳,便愕然在那裡,房内有人!

  “瀾妹妹回來了?”輕柔的聲音,安安靜靜的,蘭花叢中徐徐起身的竟是四姨太晴柔,她身披玄色鬥篷,半蹲半跪在蘭花叢中。那身影單薄,偏是屋内光線暗淡,一陣風寒襲來,幽幽的身影如魂魄一般。她今日一襲玄色衫裙,鬓角斜簪一枝珠玉般潔白的茉莉花,竟是這樣素!我不覺心下一沉。

  “呀,辛苦四姐姐這個時分還在為漪瀾照顧蘭花,真真是漪瀾的罪過了。”我湊上前滿是歉意,卻猜測着她如何穿了一身素服。似是為誰戴孝,卻又不敢斷言,放緩了聲音問:“今日姐妹們齊聚在石舫,因何不見姐姐前去?”

  她漠然地望我一眼,面頰上猶自有未幹的淚痕,慨歎一聲說:“我素不喜熱鬧的,又害了這個病,她們都嫌棄我,我便不去惹那眼嫌。”

  沉默片刻,我忙吩咐冰绡看茶,安頓她小坐片刻,自己轉去内室更衣。

  冰绡尾随而入,在我耳邊輕聲,不無憂慮:“小姐,這四姨太神色怪怪的,不如小姐推說着了風寒,冰绡打發她離去吧。”望着她目色中滿是擔憂,可我又不宜太過失禮,況且四姨太對我友善,又為蘭花之事尤為上心。我又不是那踩低攀高的,便叮囑冰绡煨了暖一碗姜茶來驅寒,捧了個小手爐出外同四姨太閑談。

  雨腳如麻,淅淅瀝瀝地不見停歇,她扶了窗兒守了暗夜發呆,或是聽到我的腳步聲,輕聲道:“晴柔在此,礙着妹妹歇息了吧?”她的言語惴惴小心,卻似不忍離去。

  望着她小心翼翼的樣子,我釋然地一笑說:“姐姐多慮了,姐姐在此,正好陪漪瀾說說話。”

  我同她各守了桌兒一隅,燃着燭,兀自閑談着,先是窗外的霪雨霏霏,又記起揚州二十四橋下濛濛細雨中乘舟而過,桃花和雨亂撲人面的美景;從平山堂後的禦泉眼中甘冽的水和着那梅花蕊夾的香雪烹龍井茶,到瓜州渡口夜泊的星星漁火,聊得盡興,反不覺得雨夜寒涼。

  “妹妹腹中的娃兒,過不了兩個月,就要顯身子吧?真好。”她說,唇角的笑意滿是凄涼,我的心頭一顫,見她徐徐從袖子裡扯出一塊兒大紅的緞子,仔細一看,是繡的五毒肚兜,繡得針腳細膩,好精巧。

  “趕了幾夜做好的。妹妹不要嫌我手拙才好,日後若是不嫌棄,就讓這孩子叫我一身幹娘吧。”她苦澀的笑意挂在唇邊。

  我一怔,雙手接過,忙謝過她,卻見她眼淚黯然流出,側頭用手背拭淚,說:“妹妹要珍重身子,不要像姐姐,一時大意了,遺恨終身。”

  我看她神傷,收了那肚兜,試探道:“姐姐年輕,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保重身子,以待日後,日後,還可以再……”

  卻驚見她轉身時的臉,襯着一身墨色綴了白色珠花的衫子,更顯蒼白如紙色。她淚痕滿面,整個人異常憔悴,竟像是一夕之間蒼老了許多。

  她愕然擡頭,面頰上挂着兩滴孤零零的淚珠,搖搖頭木讷道:“不會了,不會了,我傷得深,再不會有子嗣了,在這府裡,不過是個人人嗤笑的廢人!”她喃喃道,似乎要平息那欲決堤而出的悲傷,一下咬緊了手帕,雙肩瑟瑟抖動着。

  “今兒,是我那苦命孩兒的九九八十一天忌辰,無人記起,隻我記得他。他還那麼小,天天在我腹中頑皮,可是那日,怪我,鬼使神差要去花園,屋裡憋悶,誰想才出房門,地,地塌陷下去,裂開一條口,我的孩子被收走了……那安胎藥,是毒藥,吃了安胎藥,我的孩子就沒了!”

  她幽幽地說,斷斷續續,她的話越發的荒誕不經,語無倫次,原本安靜的面頰上目光呆滞,“藥,所有的藥都是有毒的,喝了,孩子便保不住!”

  我一時無言,冰绡恰端來姜湯,她忽然發瘋般歇斯底裡的喊:“不許喝!有毒!”

  轉身就要奪冰绡手中的湯碗,冰绡吓得手一抖,湯碗打落,嘩啦啦碎開一地。

  冰绡又急又惱,咬牙翹嘴兒臉色作色。

  我嗔怪地望冰绡一眼,斥責着:“慌手慌腳的!”一個眼神吩咐冰绡下去。

  “四姐姐,不必多心,漪瀾房裡,四姐姐盡放寬心。”我輕聲安慰着她,想讓她鎮靜下來。她卻猛然間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枯瘦的十指異常有力,眼中泛着如見鬼魂的驚駭,攥緊了我的手道,“你信我的?是嗎?你信我的話。我便曉得你如此冰雪聰明的人兒,自然不會像老爺一樣糊塗的。”見我不答,她頻頻搖頭陰陰地說:“她們,她們毒死了我的孩兒,她們,她們毒死了他。”

  我聽清了,隻在聽清的一刻,如聽旱地驚雷般打個寒戰。

  “漪瀾妹妹,你聽姐姐的勸,你莫要亂吃她們送來的湯、補品,什麼都不要吃!不要吃!啊~”

  她綦切的目光望着我,猶豫而癡愣,隻瘋瘋癫癫般自言自語地說:“是她們,是她們!”

  她們是誰?不過轉念間,我記起緻深和慧巧的告誡,這四姨太莫不是瘋疾複發了?

  她抓緊我的手道,“你見過剛打下來的孩子是什麼樣嗎……皿肉模糊的一團……蠕動着,就像……像一團鮮活着的皿肉……那麼生生的……從肚裡挖出來……沒了……死了……”他的話語讓我不寒而栗,胃裡又漸漸開始翻騰,我想要掙開她的手道,“四姐姐且坐坐,妹妹給四姐姐倒杯茶來!”

  “不要茶!”她歇斯底裡地一聲尖叫,立時死死地将我手緊緊攥住。“妹妹别走,聽我說會兒話。妹妹——可見過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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