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來到我身邊,上下打量我片刻,攬我在身邊,冷峻的目光挑眼厭惡地瞟一眼六姨太道:“都是你平日不讀書,見識鄙陋,才鬧出今日的笑話,自取其辱。”
六姨太的娘家本是京城的官員,也算是出身名門,平日裡就頗是因家世張揚。如今老爺斥責她“不讀書,見識鄙陋”,分明是罵她沒有學問,這在書香世家的小姐該是如何的侮辱逼視。一句話玉珑又驚又惱,愣愣半晌沒了話,臉色霎時青白沒了皿色。
她要争辯,卻一時間理屈詞窮,委屈得撇撇嘴,眼裡撲簌簌落下。才頤指氣使的嚣張氣焰仿佛大火遭暴雨打滅,涼涼的淚滾落,望向老爺的目光反有幾分可憐委屈。她倒是委屈了。
我噙了淚,勉強扮出一絲笑意,輕服一禮道:“老爺不提點,漪瀾反是錯怪了六姐姐。不知者不罪,既然是姐姐不知曉這些才惹出今日家宅不甯的笑話給外人看,本也怪不得她的。”
我楚楚可憐地望着他,如一隻無枝可栖的小鳥兒,他執了我冰涼的指尖低聲說:“委屈瀾兒你了。”
我笑了搖頭,提議說:“既然是不知之過,本就怪不得六姐姐的。漪瀾有個不情之請,望老爺成全。”我一幅恭謹的樣子,他詫異地望着我,踱步向前,不再看我,随口道:“但講無妨。”
“老爺既然為漪瀾延請名師習畫,莫如為六姐姐也延請名師授課講文,也好讓六姐姐修身養性,多些見識,日後為太太分憂,為老爺分憂。”
我揣摩他近日外憂不斷已是心煩,如今家宅不甯女人作祟,他定是深惡痛絕,不然不會如此重言斥責六姨太金氏。聽說六姨太的兄長在京為官,還是頗有些聲望的,不是氣急,周懷銘何以出此狠話?我并非想落井下石,隻想借此讓六姨太尋些正經事兒去做,少來無事生非。
“也好,就将春暄館旁的客房秋晴閣打掃出來,請位老夫子為六姨太講授些《女訓》《内則》之篇,”說罷轉去五姨太吩咐,“這就去辦!”
五姨太福了一福領命,六姨太驚惱得喊一聲,“老爺!”她轉瞬噙了一眼的淚,言語哀哀的。《女訓》《禮記.内則》之類的文章,若她果然出身書香門第,該是垂髫之齡的小姐們倒背如流的文章,如今逼她重讀,仿佛讓她重學《三字經》《弟子規》一般的輕辱。她豈能不急?
一旁隔岸觀火的三姨太聞聽要給六姨太請師父,忽然目露興奮之色,插科打诨般上前提議說:“老爺要尋位老夫子給六妹妹講文讀書呀。莫不如就那位先時給媚香我講書的石老夫子吧,老爺素來贊賞石老夫子的學問人品的!”一張豐潤的臉如滿月,如今更是笑開了花兒。她一笑,顴骨上那些脂粉蓋不住的暗褐色的雀子就顯示出來,我記起曾聽人說,三姨太出身最卑微,父親是漢中的佃戶,母親是從良的暗門子,黃土高原的日頭在她面頰上刻下的記号難以遮擋。她卻如岩石縫隙中的野花,奮力地尋找着陽光。想是适才六姨太大鬧春暄館,她在一旁定是少不得煽風點火,推波助瀾,如今更是樂得去看六姨太的笑話。
一句請石老夫子坐館執鞭任教的話,衆人皆驚。我見六姨太俊俏的小臉兒一沉,露出幾分惶恐,丹鳳眼噴火般憤怒,小巧玲珑的身子向前沖,不顧了身份指去三姨太罵:“花媚香,你個落井下石的小人!”
我頗是詫異,看周懷銘一臉平靜地擺擺手似是默許三姨太的提議,五姨太屈膝低首從命去辦。隻是我滿腹狐疑,這石老夫子是何方神聖?眼見六姨太玉珑已經痛哭失聲,癱坐在地,被丫鬟婆子們架起離去。
隋嬷嬷是慧巧分給我房裡的老嬷嬷,據說先時曾經伺候過府裡的太小姐的。
隋嬷嬷趁機在我耳邊輕聲說:“石老夫子在府裡教女眷四十餘年,太太小姐就受過他的教誨,便是老爺對他都要敬畏幾分。三姨太入府時,目不識丁,老爺逼她讀書識字,就請來這位石老夫子。這老夫子最是古闆,拜過夫子像,就一日為師終身是父了。手裡提根兒老爺賞的戒尺,三天兩頭打得三姨太的手心青腫如熊掌一般,膝蓋跪地磚跪得如今都落下寒疾。偏是三姨太天資笨,那時年輕,還貪玩不肯讀書時,一次竟然被石老夫子告狀辭館,惱得老爺當衆将三姨太一頓家法闆子,打得那叫一個沒臉,落下了府裡的笑柄。”
我驚得咂舌,不由噗嗤一笑,竟然有如此的趣事,難怪玉珑急惱得大罵三姨太是落井下石的小人。
我本隻想借機讓玉珑有個教訓,好歹收斂幾分,卻不想三姨太節外生枝,不動聲色的就給六姨太玉珑下了如此一個套兒,還套牢了馬腿,穩穩的逃脫不得了。
衆人散去,獨周懷銘立在春暄館的庭院,好言安撫了斯蒂爾畫師幾句,言語間卻是寬柔兼濟。斥責了六姨太的莽撞無知,卻也告誡斯蒂爾華人是禮儀之邦,男女有别,不可逾矩。更是叮囑了貼身的小厮孝兒留在春暄館伺候着,以防再生事端。讓孝兒帶了斯蒂爾出去喝酒壓驚,算是替六姨太賠禮。
諸事已畢,他側頭轉向我,唇角勾着一抹拿捏的笑意。
暮雲四合,天邊夕陽退去時,灑下一抹暗紅的影,曳着幾抹魚肚白,老缃黃,層次暧昧不分明,恰似眼前我心神不甯的時的面色。
他靜立對我立在廊下,風拂起他的衣擺飒飒作響,我的茶白色水墨畫裙鼓起如風中搖曳的花兒。彼此立了片刻,我低垂着頭,含了幾分愧意,下颌緊緊貼去了兇口。
“瀾兒的畫技想必精進了,令人欽羨,倒令為夫也想學畫西洋人物畫。”他目光中難以捉摸的深邃,似笑非笑的模樣反令我摸不到頭緒。雖然嚴懲了六姨太大快人心,但畢竟我失禮不夠周全在先,小左兒露體,斯蒂爾私藏的西洋小天使的油畫……我心存顧慮,竟然讪讪地望着他不敢近前。
他一步步踱步來到我面前,鼻尖貼近我的前額,俯身低語在我耳邊,輕輕的,彷如喉頭的氣聲:“夫人賞臉,今晚就當着‘人模子’如何?”
我一陣驚羞,恍悟他的促狹。羞惱得啐他一口扭身欲逃,嘴裡還叨念一句:“不正經!為官不尊的!就不用怕被言官彈劾了去?”
我不過是戲言,他卻俯身一把将我抱起,驚得我輕噫一聲,身子已是懸空,穩穩在他懷裡,被他抱入畫室。冰绡和隋嬷嬷恰是在廊下見到,驚得一聲歎,慌忙扭身躲避了,轟趕了衆人回避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