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日,我倚床不語,茶飯不思,眸光無神地凝視那殘燭熄滅後凝成的一灘紅淚,莫不是紅燭也在為我垂淚?眼中一片酸澀,濛濛的隔了雲霧一般。口渴,才微動身子想探身去摸旁邊桌案上的水,卻因體虛乏力,眼前一晃,滿眼浮光躍金一陣眩暈。我忙伸手抓住了床欄,心在悸動不定。我定定神,忽聽一個聲音在重重帷幕外,“可是要喝水?”一聲詢問。
我尋聲望去,竟然是九爺懷铄,正向我而來。他聲音極輕,我竟未曾留意他何時來在屋裡。
我的臉!我驚惶中一把扯過帳帏遮擋了顔面,聲音瑟瑟地說:“别,别近前來。”
我滿心委屈,一顆心狂跳,他果然停了步。
我如今這副醜怪的模樣,若是孩子們見到怕都要吓哭吧?恐是九爺怕我照見自己鏡中不忍目睹的模樣吓哭自己,才吩咐人将鏡子藏匿了,還編出那些痘神娘娘點麻子的鬼話哄慰我。淚水不禁辛酸而落。
簾幕在秋風中輕卷飄搖,發出枯寂的聲響,搖碎一地月光散落青磚地上,冰冷冷的,襯着他瘦長的影子漸漸移來。
他卻如毫不留意一般,徐徐行至桌前,提起那朱泥提梁小壺用手探探壺壁,歎一聲:“涼了。”轉身吩咐窗外說:“來人,添水來。”
華衾深裹中的我面無皿色,輕輕搖頭,了無生趣般靠在床欄,身子徐徐滑去天青色蜀錦薄衾中,半遮了顔面蜷縮了身子,頹然說:“不渴。”旋即愁眉深鎖,閉了倦怠的眼簾,兩滴清淚便從面頰滑落,難以掩飾心中深藏的痛苦寂寥。
隻是我轉念一想,如此未免失态,于是強打精神扮出幾分笑容說:“九爺不必費心了。學堂裡的孩子們還待九爺去授課。”
心裡一陣凄涼,空洞的眼神中滿是悲哀。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是花就總有凋零的一日,我本該明白的。隻是心裡那一點點癡念,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許人間見白頭。(注一)
他輕輕一聲歎,來至我床邊輕聲道:“漪瀾,你隻需安心養病,不要思慮過度傷身。”
我抱膝躲在被衾内,肩頭一抽一抽的,隻是不想讓他看見淚水,肩頭衫子一片濡濕,涼涼的。我輕輕嗚咽道:“一切自有天命,九爺不必勞神。”
我聲音含混沙啞,他伫立一旁不語。直到丫鬟端了湯水進來,他親自來床邊喂我,我才忽然發現他手背上幾道深深的傷痕,似是劃痕,頗有些深,凝了皿痂。我擔憂地問:“這是如何了?”
他慌得一撤腕子,自嘲的一笑說:“不留心跌倒,被山石劃傷。”
我不禁去拉住他的手,撫弄他手背的傷痕,嗔怪道:“如何這麼不小心。”
卻見他手腕上纏繞着綢帕,我忽然記起,那是我那夜狂躁垂死時狠狠咬傷的。我就要解開帕子去看他的傷處,他卻抽回手笑了說:“小時候,哥哥就總笑我笨。坦坦的平地上行走,我都能跌跟頭,摔得自己鼻青臉腫的。”
他說笑着起身,蒼白的面頰,氣息微弱卻平和自然:“你好好養身子,不可多想。”
九爺走了,我依舊郁郁不樂,擔憂那疱疹留下一生難以撫平的疤痕。
傍晚時,佳麗興高采烈地跑來,手裡握着一個小巧的玳瑁鑲貝的胭脂盒子遞來我面前。
我容貌已醜陋如此,還哪裡有心思塗脂抹粉,心裡一陣慘然,化作一絲苦笑說:“還能活幾日尚且不知,這脂粉就免了吧。”
“不是脂粉,是九哥千辛萬苦弄來的。”她鼓勵地目光望着我,小嘴一翹說:“瀾姐姐打開時仔細些,是草藥膏子,九哥去懸崖上踩來的芨芨草碾碎了和了些草藥漉了一夜才漉出的藥汁調制的。”
芨芨草?那不是為我治痘疹退高熱時吃的湯藥嗎,怎麼是在懸崖上采來的?我不禁心下一驚。
胭脂盒子打開,裡面果然是墨綠色濃乳狀的藥渣,透出草藥的清新和一股暗暗的土腥氣。
佳麗說:“九哥說,就用牙箸點些膏子塗去痘疹上,趁着這幾日痘漿未破時就要點,一直這麼洗淨了面,一日點上八次,早晚不停的。待到痘疹結痂後,肌膚光潤如初,定不會留痘痕的。”
我将信将疑地望着她,她忙解釋說:“這是民間百姓們屢試屢成的良方。”
良方?不知是她們想來寬慰我的兒戲,還是這民間偏方果然如此。我淡笑了說,“若果然有這許多的奇方,怕是就不會有人對痘疹之疾談虎色變了。”
她見我眸光裡滿是猶豫,急惱道:“哎呀,你這個人如何這麼多心呢?千年人參是好藥,可也不是人人能得的呢。若不是這偏方可信,九哥哪裡就不辭艱險頂風冒雨的爬去斷崖絕壁上為你采藥漉藥汁呀?”話一出口,她忽然捂嘴,自覺失言。
斷崖絕壁?我心頭一驚,駭然的睜大雙眼,愣愣地打量她。
她賭氣道:“哎呀,反正也瞞不過你。九哥本是不許我對你講的。原本打發幾名小厮去辛苦就可以做的事兒,九哥卻偏偏怕他們敷衍誤事,自己随了莊老漢登懸崖爬峭壁,腿還摔傷了。”
啊?我一驚,忙問:“九爺他如何了?”他本已瘸了一腿,還去爬那懸崖絕壁采藥,更在大雨天,莫不是連命都不顧了?我一陣揪心,淚水就更是止不住湧出,拉住佳麗的手追問:“你快快告訴我呀。”
佳麗見我認真着急的樣子,才噗嗤一笑說:“好了好了,他不過是皮肉傷,塗些紅傷藥就妥了。隻是九哥心裡記挂你,派我來親眼盯着你塗藥,還有這個……”
她回身,丫鬟遞上兩頂漂亮的輕紗帷帽,薄氈胡帽,一圈寬闊的帽檐垂下飄逸的玄色冰蠶絲珠光紗帷,紗帷邊緣繡了飛鶴、蘭草,頗是精巧。
“九哥送你的,說是秋日裡風大,瀾姐姐的痘疹最怕沾染風沙,便是在房裡行走燕居時,也是戴上帷帽的好。
我心中頓時一陣感觸,這哪裡是怕風塵大沾染了痘疹,而是九爺知我愛惜容顔,羞于見人,才設法用這青帷為我遮面,保全我諸多的顔面尊嚴,不讓人窺到我一臉的痘疹膿包而輕笑了我去。他一片用心良苦,怎麼不令我感動?
我手中握着那精巧的風帽,淚水盈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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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原文見《随園詩話》“有佟氏姬人名豔雪者,一絕甚佳,其結句雲:‘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許人間見白頭。’此與宋笠田明府‘白發從無到美人’之句相似。”
意思就是說名将都在年輕時候戰死沙場了,老了還能“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的名将畢竟是寥寥的。美人大多也是紅顔薄命,不等白發容顔蒼老就死了,年老色衰就不是美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