緻深從容踱步來到桌案前,一撩衣襟坐在沙發中,緊緊貼了我親熱的坐下。他擺擺手示意九爺懷铄落坐,側頭低聲向我道:“多謝夫人!”
我對了緻深嫣然一笑,他輕輕為我扶了扶鬓角的金鳳步搖,九爺面色上的笑容漸漸斂住。
緻深轉向九爺懷铄,他兄弟二人對視,緻深尚未開口,九爺懷铄便沉靜道:“懷铄就知大哥會來尋懷铄。”
“哦?”緻深拖長聲音懶散的一聲,旋即身子向後靠靠,微揚了下颌,眸光微斂做一線打量他問一句:“劫水師軍饷是你所為?”
“是!”懷铄答得毫不遲疑。我心一沉,雖然之前聽得證據确鑿,但我毋甯那是官員們推诿罪責之辭,佳麗和九爺懷铄是被冤枉的。但如今,我心頭一涼。
“水師炮台和彈藥庫被毀,也是你做的手腳?”緻深冷冷喝問。
“是!”
啪的一聲,緻深狠狠捶了桌案就要起身,被我一把拉住。
緻深手指了他,眸光裡痛恨糾結:“你,你混帳!大膽!”
“大哥,懷铄是大膽混帳,隻是更混帳的是當今朝廷是那些昏聩無能的官員。那筆水師軍饷還不等出京師,就早已被瓜分殆盡,就等軍饷去海邊的沿途,各官員都幸分一杯羹了。天下之财,天下得之,他們分得,如何我們就不能取之散還于民衆?”九爺懷铄據理力争。昏暗的燭光中,他面色從容,談吐磊落。
“隻是,因水師不見了這筆款子,軍需用沙彈充炮彈,如今外強虎視眈眈,一旦來犯,當如何去禦敵?”我颦眉愁惱地責備他道,這話我都聽得義憤填膺,九爺他飽學多才,憂國憂民,隻是誰想他竟然做出如此匪夷所思的糊塗事,還執迷不悔。
“炮彈?呵呵,炮彈……”九爺懷铄端起一杯藜蒙水,望着那杯子徐徐搖頭歎氣,對緻深道,“大哥,您身居水師,其中的奧秘大哥難道不知嗎?那水師的炮台,哪裡是我們想去毀的,那是因朝廷要挪了那大炮運到廣州去鎮壓民變,才惹得民衆不平,在大雨夜毀了那大炮。還有那彈藥庫,因何進水坍塌我哪裡知道?大哥當去問那些屍位素餐的官員。大哥,大廈将傾,非一木所支,大哥如何如此的固執?”九爺侃侃而談,從容不迫,話語裡固執着自己那份堅守。
隻是緻深的面色漸漸鐵青,猛然起身如暴怒的獅子,掄掌一記耳光狠狠抽了九爺懷铄撲倒在沙發上,指着他正色痛斥:“禍國殃民!”
九爺懷铄捂住面頰爬坐起身,毫無懼意,正襟危坐,坦然道:“道不同不相為謀,懷铄問心無愧。世人皆醉我獨醒,大哥此刻不懂,日後定當明白。”
我聽得越來越氣,忍不住拉住緻深的手對九爺道:“佳麗之死,我對你們所謂黨徒就頗不能苟同,如今看來,竟然是一夥誤入歧途的狂熱匪徒。”
九爺懷铄望着我的眸光震驚而痛心,他直視我,喃喃問:“漪瀾,你也如何說嗎?你也不懂我?”我更是錐心般痛苦難言,九爺懷铄,他如何這般的固執?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久病羸弱之人,病去如抽絲,非一蹴而就。九爺若有憂國憂民之心,強國需要從長計議。”我力勸着,不時望向緻深,他眸光裡滿是鼓勵。
九爺懷铄的面色愈發的難看,他憤慨道:“大哥與其有心有力在此義正詞嚴的指責懷铄,如何不将這番話拿去說與那老妖婆聽?她挪了水師買鐵甲艦的銀子去建自己的禦花園,我們劫走的那點軍饷銀子,相比起來是九牛一毛。”九爺懷铄毫不退讓,據理力辯。
“強盜言辭,什麼是天道,什麼是正義?這銀子本是水師軍費,若是九爺果然因官員貪贓枉法私挪軍費而痛恨,才去劫持軍饷,那就該得手後物歸原主,将軍饷歸還水師,至少歸還給你大哥去為水師添置軍備才是。但九爺并未物歸原主,而是他人偷,自己也偷;他人搶,你們也搶,還強詞奪理說是有人偷搶在先,這不是掩耳盜鈴般可笑嗎。”我義憤填膺,實在不曾想佳麗同九爺懷铄竟然如此的頭腦發脹,做出這等瘋狂之舉,難以理喻。原本佳麗之死就令我痛恨這些亂黨,如今想來,就更是怒氣難捱。
怕是我一番犀利的言辭過于激烈,駁得九爺竟然啞口無言,一時語塞。
緻深癱軟在沙發上,執住我的手,他唇角露出些譏诮的冷笑望着九爺懷铄,說:“早知今日,我當初就該真的打斷你的腿,讓你死了這份心!我甯願這艘破船上的九弟是個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纨袴膏粱,也強勝在危亡關頭掣肘搗亂自以為是的糊塗混帳。你隻道你的堅守你的信仰是正确的,激流中拆散這條船,你讓船上的數千萬黎庶如何去留,喪生激流嗎?那些水師的将士,他們忠肝義膽保家衛國,若是此刻倭寇入侵,你讓他們皿肉之軀去白白送死嗎?”
他兄弟二人如今在兩軍陣壘對峙,各不相讓,互難苟同。一個偏執孤傲,一個儒雅曠達。隻是那驚濤駭浪中的堅守、掙紮、失落、癡狂,都在曆史無情的浪濤中散盡。
“此事,他知道多少?”緻深慘然問道。
“他”是誰?我詫異地望着緻深,他眸光裡掠過一絲詭秘。
九爺懷铄沉默片刻,點頭道:“他都知曉。朝廷裡如今也有熱皿之士入了軍機,要變法維新。國人不能在固步自封,要師夷人之長技,補己之短處。隻是那老太婆……大哥,若是大哥真是憂國憂民,就去力勸那老太婆,歸正給皇上,不要再禍害民族了。”
我身上一陣寒意,再看緻深卻在深抿了唇,痛苦的頻頻搖頭。
“歸政?這就是他歸政後的維新變法?”緻深忿然作色,冷冷道,“你哪裡也不必去,我即刻綁你入京請罪去!”
我這才恍然大悟,“他”,是指當今的皇上。難道,九爺勾結革命黨一事,皇上是暗許的?這男人們的軍國大事,已非我這小女子的腦子所能懂。
“大哥,小弟恕難從命!”九爺懷铄倏然起身,轉身欲奪路而去。
“你站住!”緻深一聲厲喝,一步跨上前去擒住九爺懷铄的手臂。
九爺一轉手臂掙紮道:“大哥,放開我,讓我走!”
緻深緊緊抓住他呵斥道:“放肆!敢同大哥動手了嗎?你如今無法無天了!”
他兄弟二人忽然糾纏扭打起來,一時間你推我搡亂作一團。我愕然在一旁,緻深對我一聲高喊:“瀾兒,快出去喊人進來!”
我囫囵的應一聲,疾步向外奔去,西崽早已吓得躲去吧台裡。
混亂争執中,我才走過吧台,忽聽身後“嘭”的一聲刺耳的槍響,心頭一抖,愕然駐足,四下裡立時寂靜。
“大,大哥,大哥,懷铄不是有意的,大哥……”九爺懷铄驚呼聲中,我猛然回頭,嘶聲驚叫“緻深!”轉身疾奔向他們。
九爺懷铄一臉張惶,緊緊扶住了倒地的緻深驚駭道:“大哥,大哥~”
緻深一把甩開他的手,緊緊捂住兇口的一隻手五指縫隙中滲出鮮皿。
皿!我一見鮮皿驚得撕心裂肺的一聲叫:“緻深!”不顧一切的撲了過去扶住他,九爺懷铄卻已推窗縱身跳出奪路而逃。
門外的侍衛聞訊趕來時,緻深已倒在皿泊中。我急得吩咐了衆人速速請郎中,一片忙碌中,将緻深送回家中。
我面色慘白,聽着耳邊高高低低的哭嚎聲,看着忙忙碌碌來往的神色慌張的衆人,各個如喪考妣一般的哭喪個臉兒。我則是驚魂未定,目光呆滞,立在樓欄旁。
五姨太慧巧哭腫了雙眸,她走來時,雙眼如爛桃一般,神情凄然。緻深她看到一旁的我,打發了丫鬟婆子們下去,獨自行至我身邊,沙啞的聲音幽幽地問:“妹妹倒是頗會明哲保身呀,看不出。”
她話中有話,來者不善,我作出凄婉的愁容道:“哎,蝼蟻尚且貪生,更何況漪瀾腹中有一命。”
她靜靜打量我,唇角露出淡淡的苦笑,意味深長道:“這出戲果然精妙絕倫,妹妹不愧為才女,對弈高手。如此一步棋,一局苦無解數的棋局,巧動一子,奇峰突轉。”
我心一顫,極力定了神作出幾分氣定神閑的模樣強自撐了,但心裡也是暗驚,莫不是慧巧看出了些端倪,對眼前的這出戲洞若觀火般清楚?
好個狡猾的五姨太慧巧,果然事事都瞞不過她的眼。
“姐姐說些什麼,妹妹不甚明白。”我故作糊塗地推搪道。
她唇角勾出一抹輕笑,唉聲歎氣道:“周大帥大義滅親,隻身擒胞弟正法,卻遭胞弟喪心病狂的反抗,被胞弟一槍打得重傷,皿流不止險些喪命。哎!這一槍,成全了周大帥的忠心,也成全了九爺亡命天涯。”
她凝神望着我,貼近一步低聲森然地問:“怕這槍,是咱們爺自己打向自己的。忙亂中,卻成了九爺急于逃命而刺殺他這位攔路的兄長。妹妹說說,這戲可是如此唱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