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沉沉的天空,雷電交加,狂風怒号,雷聲滾滾轟鳴。濁浪排空,驚瀾拍打礁石,卷起層層巨浪如千堆寒雪,猛烈地甩去擊碎在懸崖礁石上,将這巨浪化為齑粉,飛散如霧如煙。
驚心動魄的一場生死争鬥後,我便如那狂風怒浪中盤旋在海上的無畏的海鳥,在那陰暗的天海間不屈的掙紮翺翔。
我靜坐在落地窗旁卧榻上,滿心的憤恨,撫弄尚不露形迹的小腹,心裡堅定了一個念頭。待緻深回來,我一定要讨他一個說法。若非五姨太永遠從我身邊消失,就是我帶了腹中的孩兒離開。我不能日日在謹慎提防中度日,我更不想見這種身邊的爾虞我詐。勝負于我都是一種折磨,我要的不過是片刻的甯靜。
緻深派人捎信回來,說這些日子便宿在水師衙門,暫不回家。我的心頭一沉,雖然深知他衙門裡定然出了什麼要緊的事兒,或是急于去修繕彈藥庫,搶救那些炮彈免于受潮。但我心裡未免生出怅然,男人在關鍵時刻就是如此的靠不住。你這邊水深火熱,他或是一句輕描淡寫公務纏身的話,就推得無影無蹤,任你去苦海裡掙紮。
冰绡在一旁嘀咕着:“彈藥庫進水,自然有負責彈藥庫的官員去負責,怎麼事事都要咱們爺事必躬親嗎?幾十艘鐵甲艦,數千的水師将士,什麼都管,可還管得過來了?”
我本就心煩意亂,聽了冰绡的話在理,就更是賭氣。我并沒有李清照那“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的豪情奇志,也沒有梁紅玉、穆桂英的痌瘝在抱憂國憂民的一份“大心”。我不過是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女子,隻求在驚濤駭浪中得有一岩石的罅隙多風避雨無憂無慮的藏身,平安誕下我的孩兒。但就如此一點點小小的心願,都難以達成。我那夫君,位高權重,人中龍鳳,竟然連這點小小的心願都無法滿足我。這可真是,“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三日來,我便如此守着窗,靜靜望着窗外陰風驟雨,巨浪翻天,心裡的憤慨委屈也如這一浪浪的海濤般更加洶湧劇烈。我愁眉不展,不想挪身,任冰绡再三催促,才勉強吃了一碗清淡的面片湯,不知不覺天色漸晚。陰沉天空漸漸放亮,那雨線漸漸稀疏。
門口,忽然出現了五姨太慧巧那窈窕的身影,她若進不進的就那樣落寞孤寂的立在門口看看我,遲疑片刻嗫嚅問一句:“妹妹可有老爺的消息?”
我微怔,望着她,怕是同樣焦急的等待,同樣沒有緻深的消息。所以她不惜放下身段來問我,她深知我如今身份矜貴,在緻深心裡遠勝過她。我徐徐搖頭,心裡一陣冷笑,她也有今日。但心裡那股無奈的悲哀更甚,我也好,慧巧也罷,都不過是在男人的衣襟下存活的寵物,怕是終是因他而榮,因他而辱,無法做回自己。一時間百感交集。
“姑爺回府了!姑爺回府了!”冰绡指着窗外驚喜地叫嚷着,我順了她手指方向望去,果然一輛黑色的馬車駛入,是緻深的車馬。
五姨太慧巧喜出望外,也不等來窗前看,轉身迫不及待地奔下樓去。她心裡怕隻有緻深的,我心裡忽生此念,一時間心頭沉鉛般難過。
“小姐,速速更衣下去迎姑爺吧。”冰绡迫不及待地催促。我卻坐在那裡徐徐搖頭,并不起身。我要等他來,我便要如此冷冷的問他,要他一句準話。我們母子不能如此天天擔驚受怕中度日。
“老爺,老爺,這是怎麼了?”
“大帥,大帥~”
“周大人~”
一陣嘈雜驚慌的叫嚷聲。
緻深被精忠背了進來,前呼後擁的一群官兵,更有鄭興國周身是水濕漉漉的衣衫貼身,一連疊的打着噴嚏。
我望着被背回來氣息微弱的緻深,我翕動唇,驚得說不出話,慧巧已是縱聲大哭,哭喊了問:“這是怎麼了?怎麼了?”
“大雨沖毀了彈藥庫,炮台被飓風暴雨沖毀,大帥親自去指揮搶險,被砸傷。”狗兒哭訴着,仿佛尚未從那場驚心動魄的搶險中恍悟過來。
我們請郎中,打溫水,為緻深更衣。我欲上前,卻被五姨太慧巧隔去一旁道:“妹妹回房去将養身子。人多氣雜受風寒的更不計其數不說,就是妹妹在此,也幫不上什麼忙。”她悠悠地勸着,仿佛平靜如從前,什麼都未曾在我二人間發生。她還是昔日的好姐姐,那麼關心體諒我,處處替我着想。隻是如今,一切都是那麼的虛僞。
眼前忙碌進出的衆人,唉聲歎氣神色慌張。
郎中來後,診斷說緻深倒是皮外傷,未傷筋骨,隻是這些日子連夜勞累,才受傷暈厥。緻深醒來,衆将圍在他床前不肯散去,七嘴八舌的争執抱怨。
我雖聽不懂水師專用的諸多詞藻,但隔了屏風,看着那一張張憤怒無奈的面頰,也多少明白些原委。鐵甲艦的炮彈八成受潮受損,山崖上的炮台被沖毀,摧枯拉朽一般,将那原本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水師戍防無可遮掩的暴露殆盡。諸多難以見光的秘密也便浮出海面。
那炮台偷工減料,以爛充好,其中不知多少人中飽私囊。那彈藥庫更是不堪一擊,驟雨下倒塌,地面進水,那辛苦籌錢置辦來的炮彈如今蕩然無存。聚集的水師将領們各個義憤填膺,高聲争執叫罵着。
鄭興國一夜搶救彈藥受寒,不停噴嚏咳嗽。
冰绡待他出門來時,喊他去一旁,悄悄遞上一碗熱氣騰騰的姜湯,叮囑道:“快喝了發發汗,若真病倒了,誰替大帥分憂呀?”
他二人眸光對視的片刻,那眼神纏綿深情。我心一動,不知不覺中,冰绡的姻緣就如此的定了。隻是生逢亂世,諸多的無奈。我原本想盡快為他二人操辦婚事,如今看來這内憂外患,又要擱淺了。
我無聲的退進緻深的房中,分開人群走去緻深床邊,擰了毛巾為他冰頭,伺候他将枕頭墊高些,為他擦着額頭的密汗。
“報!”長長的一聲通禀聲從樓下傳來,急匆匆跑進來一侍從小子,一頭大汗,滿臉驚急。手裡高高舉着電文密函,大聲叫嚷:“禀大帥,朝廷急電。”
衆人立時閃開一條道路,那侍從奔近床邊,緻深才微微緩過神,招招手示意我扶他起身。
鄭興國分開衆人近前,一把奪過那封電文道:“我來念,朝廷那些屍位素餐的,又在大放什麼厥詞?”
嘴裡罵着,扯開那電文一看,怒目圓睜,大罵一句:“無恥之尤!”
“念!”緻深竭盡全力喝一句。
“據悉亂黨作祟,搗毀水師炮台、彈藥庫等重地,着水師提督衙門及各司徹查亂黨,嚴懲戍守失力之将士……”
“這些刀筆之吏果然無恥!橫豎一張嘴,死活都是他們!”
“分明是戶部貪污了銀子,吏部賣官鬻爵,如今水師軍費不足還有内鬼貪污,出了如此掉腦袋的大事,就人人尋了借口來敷衍塞責明哲保身了!”
“是非自有公斷,咱們聯名上書朝廷,跟他們拼了!”
衆将七嘴八舌的大罵着,緻深費力的揮揮手,示意他們稍安勿躁。
“來人!”緻深閉目沙啞着聲音費力吩咐,“筆墨伺候,回電朝廷,上表請罪。”
“大帥,大帥!”衆将驚呼疾聲制止道。
我在緻深身旁都未免一驚,不知他這步棋是何意。但怕他煩憂,我握住他冰涼的手,遞給冰绡一個眼神,示意她去取筆墨。
緻深閉目,痛苦的聲音倒也平靜道:“如今内憂外患,我等更當齊心協力,共禦外辱。孰是孰非,日後自有公斷。此刻燃眉之急,不是争一時功過,是如何恢複海防,以防外敵乘虛而入。”
他的話語平淡,卻令我頓時心頭一震,旋即是一種汗顔和自責。盼他歸來時,我還在為五姨太同我的恩怨糾纏還念念不肯釋懷,如今聽他寥寥數語,那浩瀚如海的心兇,怎麼不令人動容?
“此番之事,若論罪責,周懷銘一人之過。海防防務我是主帥。速速派人去清點彈藥,再聯系各省各州縣,籌集硝石硫磺等物,重遭炮彈。再速速募集錢款,帶上我的印信去借貸,向德法各國軍火商速速購買彈藥,要快!”
人群肅靜,依約中傳來抽泣哽咽聲,那大将無奈的淚,更令人震撼動容。我緊緊握住緻深的手,雙眼噙淚。緻深松開我的手道:“瀾兒,你下去吧,我有話對諸位大人講。”
我起身,輕服一禮退下,在衆将慘然的目光中離去。
衆将散去後,我來到緻深的身邊。他額頭包裹着厚厚的白绫,滲出皿迹。我一陣心痛,心酸的淚垂下,隻說一句:“日後你可是要仔細了,就是不為自己,也要為我和腹中的孩子想想。”
我同他淚眼相視,他摟緊我在身邊,深深慨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