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夫子身邊缺些随從,開口從謝府裡借了幾名。謝安大哥也被爹爹遣去。
這幾日沒有人給小狗兒阿灰喂食,我院兒裡的風水缸的水也沒人去換了,就是打水都是小魚她們擔驚受怕的湊去井邊辘轳,一點點的摸索。
我坐在庭院裡搗桂花膏子,那甜膩的香氣滿鼻充盈。忽然,一個紅豔豔誘人的果子遞來我眼前,我一驚,倏然轉身驚喜道:“九……”
不是,不是周懷铄,不是九爺,雖然這習慣的驚喜總是他給我,如今,眼前笑呵呵的望着我的是安大哥,捧了那個紅紅的蘋果,如捧個小心翼翼尋回的寶貝,對我說:“留給你的。”
我一陣激動,不知是悲傷是欣喜,淚水潸然而下。
“啊,瀾兒,莫不是誰欺負你了?說給安大哥聽聽,安大哥去同他理論!”
他爽快之人,我用衣袖輕輕沾沾眼角淚痕自嘲的一笑搖頭,接過他手中遞來的蘋果。
“瀾兒你看,這果子多好。我一看,就知你一定喜歡的,是官府款待方中堂時賞的,我給你拿回來的。”
我滿心的感激,我最難的時候,處處回身都能看到他默默的緊随。我望着兒時熟悉的他,報以淡淡的一笑。
蘭舟催發,方夫子來辭行時,我也披了一襲淡湖色的披風出來送行。我将一罐子梅雪釀和了桂花蜜送給方夫子品嘗,我知道他時長腸胃不舒肚裡堅硬有難言之隐。他自然欣然接納了,我說要去京城看望他。他笑了,點頭說:“也罷,你這個女弟子,老夫就收了。”
我一喜,忙撩衣跪拜叩首,他吩咐方骥攙扶我起身,語重心長的說:“這人世間的事兒冥冥中天注定,但總有運數,全靠我們去當機立斷取舍。有些東西舍了,錯過了,怕就永遠不會再來。”言語間滿是遺憾怅然。
我點頭道:“師父的話,漪瀾曉得的,漪瀾謹記在心。漪瀾不是總角的孩兒童,是非曲直,去留抉擇,還是心中有數的。”
送走方夫子,我心裡反是一份怅然,望着那江水遲遲不肯離去。江風掀起我的袍襟,抖在風中獵獵作響。小魚在我身邊歎息一句:“小姐果然是打定了心思,不再回興樊了?”
望着那撲翅而起的白鹭,滿目秋荻紅蓼,我搖搖頭說:“不去了,不去了,原本就是一夢,如何還去想它?更何況是噩夢。”
過去的終是過去了,如今的我去留無意,或許該真正開始新的生活了。
冬日的天空如沉碧一般,日色镕金,漫天飛舞着雪絮,輕輕的,一點點飄揚蕩落。
謝安大哥為了送來幾尾金魚過年,在荷花青花瓷缸裡,甩着尾巴悠閑的遊來遊去。
小魚低聲說:“小姐,安大哥對小姐可真是好呢。”
我淡然一笑。
門上貼了神荼郁壘,我在桌案上寫楹聯。因怕墨染了羅衫衣袖,我用綢帶系了發結去腦後,又将衣袖束上,如紮了軟靠的豹子頭林沖。
我揮毫仔細的書寫,難怪古時隐士喜歡書法,寄情筆墨的瞬間,寵辱偕忘。
“小姐,看,這是什麼?”小魚拿來一盆盛開的水仙,香氣馥郁。
漳州水仙,可是名品。我驚喜地問:“呀,哪裡得來的?”
“是安大哥,還能有誰如此惦記小姐?那日小姐不過随口背什麼‘玉骨那愁瘴霧,冰肌自有仙風’,安大哥就問我,說小姐你房裡可是有水仙了?”
好了細緻的人,我的心裡一動,不無感觸。面頰上浮出淡然的笑,吩咐小魚将水仙放去窗台前的幾案,沐浴陽光。
“楹聯可是寫成了?我好吩咐人張貼挂去中堂。”謝安大哥的話響在庭院,我吩咐小魚送去,自己也抖起一副墨色未幹的楹聯,随了小魚步出堂屋。
白雪飄飄,卻不十分大。很好見瘦西湖的雪,今年也不知是如何了?這天都似格外的異樣。
他望見我,淡然一笑迎來,攤開手,手下裡有幾枚晶瑩剔透的石子。
“前些日子我去金陵辦貨,雨花台拾得的,送與你養水仙。”
我令小魚接過,對他淡淡一笑回轉屋内,卻覺得那份暖意生在心底。
我去前堂為爹娘奉茶,行到廊下,卻聽到哥哥的怒喝聲:“為什麼!不可将妹妹嫁與那王督撫做小!”
我一驚,立時駐足細聽,什麼?做小?
爹爹愠怒的聲音道:“去回那王家,我這女兒雖然被休回府,卻是一時不想改嫁的。”
笑盈盈的聲音道:“謝翁,何苦如此執拗呢?聽說那王督撫大人,也是朝廷重臣,同周懷銘勢同水火。侄女兒是揚州遠近聞名的才女,竟然被周懷銘作踐如此,怕是沒有一番勢力同周懷銘抗衡的,絕不敢再娶令媛。謝翁呀,難不成讓她一女子老死閨中?”
我心裡一沉,原來是有人來提親。
轉身回繡樓時,小魚在我身後怯怯道:“小姐,其實,這幾日,提親上門者不斷。小姐,你作何打算呢?”
我搖搖頭,撫弄腹中的孩兒,難道步步維艱,便是家裡也不得安甯,無法立足嗎?
送走父親的那位提親來的世交好友,我聽到母親的感歎聲:“老爺,是要想個法子了。這些人,都不懷好意,多半是觊觎女兒的美貌。”
“爹爹,那王督撫,聽說他曾同周懷銘有怨。當然向朝廷告發周懷銘收受謝家色賄納漪瀾妹妹為妾的是他,如今腆着臉來娶妹妹為妾的也是他,分明是要娶了妹妹去,羞辱周懷銘。居心叵測!”哥哥憤怒的話語,我的心頭一沉,這人如此用心險惡,官場固然黑暗,難道連老家揚州都不能給我一寸幹淨之地嗎?
娘擔憂道:“楓兒,你就少說幾句,如今揚州是王督撫的天下,得罪不得。便是拒婚,也要妥善處置。”
我看到堂下那一箱箱的聘禮,心裡滿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