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行自然是不知道的。
陸從安從李非魚和自家兒子的臉上清楚地看出了這一點,他滿身的威嚴和嚴苛就不由自主地模糊了一下,像是突然信号不良了似的,足足過了兩三秒鐘,來自大腦的下一個指令才被反應出來。
他平穩而冷淡地挪動了下桌上的果盤――這個動作實在是毫無必要,然後往廚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吃飯吧。”
即便有苗惠君這麼個高齡大甜心在,一餐豐盛的晚飯卻仍然被幾個人吃得食不知味。
第二天,那個耀武揚威露了一面的未來領導就悄沒聲兒地被叫到了隔壁的省廳大樓,也不知道是做什麼臨時的“崗前培訓”去了。
這樣明顯的蹊跷之處,縱使當事人不說,也逃不過上上下下盯着的各雙眼睛,更何況,李非魚原本也沒想着一直瞞住顧行。在他再次結束了大半夜徒勞無功的蹲守之後,剛一回到辦公室,就從她口中原原本本地聽到了事情的前因後果。
顧行還沒來得及坐下歇口氣,就得到了這麼個消息,不禁站在桌邊愣了半天,甚至開始疑心自己是不是太過疲勞而出現幻聽了。
但李非魚的表情十分認真,是一種坦然的鄭重,那雙像是藏了太多情緒、因而總顯得迷離晦暗的眼睛裡仿佛被什麼點亮了,直白得異常,幾乎有些毫無顧忌甚至于咄咄逼人的意味。
顧行心底一陣發冷。
他不相信李非魚會不知道他和繼父之間近乎于劍拔弩張的關系,或者說,在經曆了那麼多事情之後,就算她不清楚具體的原委,也該明白他不願向陸從安低頭的心情。但是,她明明知道,卻還是毫不猶豫地做出了這樣的選擇。
一種被背叛的感覺在霎時間湧上來,像是被人從背後在最無防備的地方狠狠捅了一刀,顧行垂下眼,目光落在自己微微發抖的雙手上,隻覺兇口升起一股窒息般的憋悶感,絲絲幹燥而滾燙的熱氣直沖向喉嚨口,仿佛要燒盡人的理智。他費了不知多少力氣才維持住表面的平靜,一字一頓地啞聲說道:“出去!”
李非魚沒動,她對顧行會生氣這件事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仍保持着原本的姿勢,平靜地站在顧行對面,隔着一張桌子靜靜地看着他因為勉強壓抑着憤怒而顯得僵硬的面容。
她不知是在解釋,又或是單純地陳述事實:“我昨天已經說得很清楚了,陸局也明白,這是我個人的請求,與你的意願無關。”
這話不提還好,一提起來顧行滿心的怒火幾乎就要壓抑不住,他猛地擡起頭:“無關?!”
他沉沉喘了幾口氣,一手按住喉嚨,聲音破碎而嘶啞:“你和我……無關?那為什麼……要幹涉……我的事!你……打着我的……旗号,去做……我最讨厭的事,誰給你的權利!”
最近很長一段時間裡,顧行的舊疾都沒有這麼嚴重地發作過了,他死死壓住喉嚨,每一個字都像是在粗砺的石縫間打磨過,堅硬而冰冷。
李非魚歎了口氣,她的做法對于特偵組來說,或許是正當的,但畢竟還是傷害了他。她猶豫了一下,硬着心腸說道:“顧行,這件事我本來可以一直瞞着你,但我不願意這樣做,我隻是希望你能明白,空降組長影響的不僅是你一個人,我也不是你的附庸,我,還有特偵組每一個人,都有權利争取自己想要的東西。”但說歸說,聽着對方斷續的咳嗽聲,她還是一陣難受,默默地倒了杯水遞過去,輕聲道:“你先消消氣,我再……”
溫熱的水杯碰上了因為憤怒而冰冷的手指,突如其來的刺激仿佛沖開了什麼不可見的桎梏,顧行猛然一揮手,将杯子甩了出去。
“啪”的一聲,玻璃杯子在堅硬的地面上撞了個粉碎!
顧行冷冷道:“我不需要!”
溫水潑灑出來,打濕了李非魚的衣袖和一大片地闆,她不由一怔,稍微抿了下嘴唇,正要再勸說幾句,就聽到了顧行這麼一句話。
李非魚蓦地僵住,面色陡變,皿色像是在一瞬間就從她臉上褪去了,窗外盛開的朝霞映紅了屋子裡的每一個角落,然而在遍布的暖色調中,她卻面容慘白得像是個紙裁的假人。
他不需要什麼?是那杯水,還是她……
一縷細細的紅色爬上了她的眼角,悄無聲息地沿着眼眶蔓延開來。
已經到了嘴邊的那些溫言軟語在霎時間消散無蹤,兇口像是有一根繃到了極緻的冷弦終于斷裂開來,絞出一片鮮皿淋漓。她退後一步,點了點頭,喃喃重複:“對,你不需要。”她緩緩咽下了所有已經不再有意義的内疚和無奈,輕聲道:“雖然我不後悔,但還是給你添了麻煩,十分抱歉!那我先出去了。”
李非魚說完,并不再等對方的反應,徑直開門走了出去。
走廊裡供暖不好,溫度直逼室外,在開門的一瞬間一股寒氣就撲面襲來,讓人打了個哆嗦,頭頂的燈也像是受不了這種寒冷,忽地閃爍了幾下。李非魚不自覺地扶住牆壁,不知是溫差還是别的什麼原因帶來的心悸讓她一陣眩暈,幾乎連繼續邁步的力氣都沒有。
但這種快要虛脫似的感覺隻持續了很短的時間,斜對面的辦公室門突然開了,餘成言一手扶着犯了病的老腰跑了出來,見着李非魚先是一愣,眼皮立刻垂了下去,像是在掩飾什麼,幹巴巴地問道:“接到陸離的消息了嗎?”
李非魚恍惚了下,咬牙站直了,将手機掏了出來。
果然有一條被忽略了的信息。
她隻看了一眼就倒抽一口涼氣,心口像是墜了塊沉甸甸的冰塊,她穩了穩神:“還不确定,你還是先調監控,我這就過去!”
話雖這樣說,但兩人心裡卻都有了不祥的預感,這是八成是真的。
很快,又有一條新的信息發送過來,這次是一張照片,清晰地照出了一輛黑色摩托車的牌照,在寶金縣時,王鵬章曾經騎過的那輛摩托車的車牌号碼赫然印在上面。
李非魚按了下一陣陣發冷的胃部,忍不住想起之前自己曾一閃而過的懷疑,這事究竟是巧合,又或者從一開始就是……
那個默默無聞、隻敢在暗中窺視心上人的于航,真的是隻靠自己就犯下了如此缜密的罪行麼?他一次次從警方的視線中逃脫,真的沒有别的接應他的人麼?
面前像是有一道不見底的深淵,讓人不敢再更深地挖掘下去。
身後傳來了一點動靜。
餘成言轉過臉去,冷冰冰地打招呼:“顧隊。”
李非魚身形一下子僵住,脖子裡像是支了截鋼闆,讓她連簡單的扭頭的動作都做不出來。
顧行腳步未停,從她身邊走過,狹窄的走廊中,李非魚幾乎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溫度,還有那種熟悉的混合了煙草與薄荷清香的清冽氣息。
很近,卻又始終難以觸及,讓在他身後追逐的人疲憊不堪,而他卻永遠不會停下來等待哪怕一瞬。
餘成言目光在氣氛微妙的兩人之間遊移,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清了清嗓子:“你們……”
卻不曾想,李非魚沒等他說完就截口道:“我們去發現車子的現場,陸離說是在路口發現的,你看看有沒有監控拍下可疑畫面,這事太巧了,我覺得有古怪!”
餘成言嘴角一撇,他難得想說兩句好話,但對方明顯不領情,那他也沒那個閑工夫廢話,便冷哼一聲轉回辦公室去了。
他剛離開,顧行就突然頭也不回地說道:“你留下。”
他的聲音仍然沙啞,語調平平,像是竭力克制過的,讓人聽不出真實的情緒。李非魚忽然就想起短短幾天之前他們互道晚安,顧行親吻着她的額頭,對她說一切都會變得更好的那個時刻。
神用七天創造了世界。同樣是七天,他們之間的關系也像是經曆了一整個輪回,從倉促的開端,到狼狽的收場,短暫得如同昙花一現。
也許還能和好,還能維持,但那又有什麼意義呢?他們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他的要求她做不到,而她想要的,他也給不了。“喜歡”兩個字,本就是最單薄也最沒有道理的,等到足以障目的熱情在一次次的妥協和忍耐中磨平,所剩下的,不過又是一雙人世間司空見慣的怨偶而已。
李非魚想,就像她那對漸行漸遠的父母一樣。
她慢慢地彎起了抹木然的笑容,沒有再試圖辯駁,淡淡道:“好。”
在她出聲的時候,顧行腳下幾不可察地頓了下,他隐約期待能再聽到些什麼,然而接下來的隻有長久的沉寂。
顧行捏了捏眉心,心情愈發壓抑。幾分鐘之前,李非魚剛變了臉色從他辦公室離開,他就隐約後悔了,那些滾燙的像是要把人燒幹的憤怒盡頭,浮現出來的竟然是那個深秋的夜晚裡,呓語般的那句話。
――顧行,你也不要我了麼?
他差一點就要喊住李非魚,告訴她這些觀念和做法上的迥異雖然引發了一時的矛盾,卻并不會影響他們之間的感情,但話到了嘴邊卻又覺得蒼白無力,便隻能再盡數壓回心底。
直到現在,他心裡仍舊是一片混亂,自己的堅持和對方的顧慮都不是沒有道理,但這相互沖突的兩番道理究竟要如何取舍調和,他卻毫無頭緒,也不願輕率地用敷衍之辭來粉飾太平。
或許等到案子結束之後……
顧行稍作遲疑,終于還是回過頭去:“案子結束後,我們談一下。”
頭頂的燈又開始閃爍,然後倏然暗淡了下來,讓走廊另一側籠罩在了模糊的陰影之中,李非魚的面容隐藏在那片陰影裡,晦暗不明,唯有門縫中透出的光打在她的側臉上,勾勒出細細一條蒼白的顔色。
她的語氣平靜,帶着細微的涼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