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信封翻轉過來的時候,答案就再清楚不過。
雪白的紙面上印刷着一行花體字“ToMyLove”,下面還有一條活靈活現的小魚。
李非魚拿拇指和食指墊着紙巾捏起信封的一角,表情像是生啃了一袋子酸倒牙的檸檬:“什麼玩意!那人是吃肉麻長大的嗎?”
顧行臉色比當事人還難看三分,毫無隐私意識地從她手裡把那封夜半情書抽了出來,随便捏了幾下,發現裡面沒有奇怪的東西,便立刻粗暴撕開,印刷精良的漂亮小金魚頓時在他的手中變成了首尾分離的一條死魚。
出人意料的,信封不大,裡面的内容卻不少,兩張薄到幾乎透明的A5紙被從中對折,每一張上面都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顧行先翻到最後,沒發現落款,這才從頭讀起。
李非魚清了清嗓子:“那個……我有種小學生早戀被家長抓包的錯覺……”
顧行冷冷道:“閉嘴!”
李非魚滿肚子的胡說八道還沒來得及出口就全被生硬地怼了回去,她揉揉兇口,自覺十分噎得慌。但鑒于顧行讀信讀得太認真,她也沒忍住好奇,還是湊過去看了眼,不過無論怎麼看也沒看出什麼大不了的内容,或者說,簡直純情得像是個十幾歲小少年的手筆,滿篇都在贊美她的清純如初雪的美貌、含苞梨花般羞澀的微笑,還有我見猶憐的憂郁眼神……
李非魚哆嗦了下,很想推薦寫信的人去看看眼科。
她被肉麻得老實了片刻,可轉眼一瞧見顧行渾身跟剛泡了液氮似的氣場,就又忍不住嘴賤:“哎,這人除了有點二百五以外也沒幹什麼啊,陛下您那副要夷他三族的表情是怎麼回事,再這麼着,我都要以為你看上我了呢,哈哈哈……”
她還沒哈哈完,卻見顧行把信揉成了一團,冷冰冰地看過來。
但他并沒有如之前一般果斷地反駁。
李非魚毫不走心的笑容就凝固在了臉上。
她心髒猛地一抽,然後開始瘋狂地加速跳動,像是剛跑了場十公裡,皿流的劇烈沖擊讓頭上的皿管都咚咚咚地搏動了起來,她一時間沒法好好思考,更無從判斷顧行這樣的表現是代表着默認,又或者隻是因為她不合時宜的胡鬧而生了氣。
李非魚斂了笑,局促地後退了半步:“那個……”
顧行站起來,把門重新鎖好,并且謹慎地上了鍊鎖。他按住喉嚨,低低地咳嗽了幾聲,才說道:“如果是尾随,王鵬章,危險。”
他說話已經很久沒這樣詞不達意過了,李非魚不禁怔了怔。
原來如此。
一種說不出是釋然還是失望的空虛感從心頭升起,她全身的皿液都漸漸降了溫,好一會,她僵硬地給自己倒了杯水,捧起水杯遮住了半張臉,苦笑道:“王鵬章确實很可能還想對我……或是利用我做點什麼,但這麼純情的示愛信?不會的。”
她的聲音愈發平闆:“且不說這太不像是他的風格了,一點都不驚悚,也缺乏那種居高臨下的譏諷感,單說信裡的内容,你方才也看到了,其中描繪出來的那個我的形象,就算刨除一廂情願的幻想,剩下的也都是基于十年前的情況,和現在的我完全不是一個人,這正好說明了寫信的人并沒有尾随過我,應該隻是今天的晚餐會意外見到,舊情複燃臨時起意罷了,談不上什麼危險。”
說完,大概是覺得氣氛有點沉悶,連忙啧了聲,強行轉移話題,笑道:“我都不知道自己還有這麼個小迷弟,說起來,人家為了這信大概忙活了大半夜吧,難得這情書弄得還挺精緻,結果我還沒看幾眼呢,就讓你越俎代庖地給撕了。唉,真可憐!”
不過,她嘴裡說着“可憐”,卻一點從垃圾桶裡把信撿回來的意思都沒有。
顧行沒接茬,心裡卻無端想起了她方才質問他的那句話——正如她所說的那樣,旁觀者隔岸觀火的一句同情确實毫不費力,随時随地都可以不要錢似的往四面八方散播,然後可能五秒鐘都用不上,就又把那丁點的漣漪給抹平了下去。
他想到這些,不由無聲地歎了口氣。
他活到三十歲上,除了和其他小鬼沒多少區别的那段短暫童年以外,自始至終就相信沒有什麼事情是邏輯與力量無法解決的,如果沒能解決,那麼一定是邏輯不夠嚴謹,或者力量不夠強悍,但最近這段時間,他卻一再地體會到不同的感覺,就好像是世界的另一面在缺席了二三十年之後,終于趕上了夜宴散場前的最後機會,半遮半掩地向他抛來了個讓人難以消受的媚眼。
這種感覺實在是矛盾、複雜、而且混亂,充滿了從沒有過的、無法抗拒也無法掌控的意外和無力感。
在再次熄了燈的黑暗中,顧行終于忍不住詢問自己,比起不痛不癢的口頭安慰,如果支持她所追求的,幫助她完成力不能及的,給她那些她最想要的,這才是真正有意義的事情,那麼他是否真的能夠為她做到哪怕其中一項。
但立刻,他就意識到了另一個問題——他為什麼會想要給她這些?
顧行心頭一驚,像是有驟起的電閃陡然劈開混沌的迷思,他錯愕地轉過頭去,李非魚這會兒已經睡着了,而他卻在一瞬間睡意全無。
這一夜說長也長,說短也短,單看對誰而言。
李非魚一覺睡到天亮,隻覺神清氣爽,但她剛伸着懶腰一扭頭,就給吓了一跳。對面開了床頭燈,床上和枕邊淩亂地散着各種内容的紙張和筆記,有新近打印出來的陳宛的資料,手繪的一中校區粗略地圖,還有幾張亂七八糟的學生名單,顧行靠坐在床頭,不知是什麼時候睡過去的,鉛筆落在身邊,手裡還握着一張紙。
李非魚輕手輕腳地下床湊過去看了看,發現那居然是他們所住的賓館每一層的結構圖,上面仔細地标注出了許多姓名。
“這是……”她琢磨了下,似乎明白了點顧行的意圖,但瞥了眼垃圾桶裡靜靜躺着的那團信紙,又更覺得納悶了,“至于麼?我媽都不會這麼上心……”
李非魚猶豫了下,還是沒直接叫醒顧行,隻幫他把被子往上拉了一點。
但隻是這麼一個輕巧的動作,顧行卻自己醒了過來,他的神情有片刻的空白,漆黑的眼珠茫然地轉動了下,最後聚焦在李非魚臉上。
“早上了?”
他的聲音略顯含糊,不複平時的冷清幹脆,李非魚就禁不住樂了,蹲在床邊托腮看着他:“有人說過沒有,你這樣還挺萌的欸!”
顧行似乎想說什麼,但立刻就抿了抿嘴唇,熟練地用這種方式把話壓了回去,他單手抹了把臉,等到手放下來的時候,人也完全清醒了過來,又是一副雷打不動的冷淡面孔。
李非魚:“啧,沒勁!”
這一天基本上是自由活動,想要聯絡感情的老同學們自然可以呼朋引伴地在度假村的各項娛樂設施裡玩個盡興,但不愛好集體活動的人如果想要清靜一下,也沒有人專門來煞風景。
李非魚剛把陳宛的資料全部過了一遍,正準備去隔壁找宋娉婷她們再套一套話,對方就正好敲響了房門。
宋娉婷進來的時候,顧行已經把散落的資料收了起來,她毫無所覺地往他眼下的陰影瞄了瞄,笑道:“顧先生昨天沒睡好?”
李非魚一愣,心裡瞬間狂奔過一萬匹草泥馬:“……這種好像我是吸人精氣的狐狸精的語氣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按了按太陽穴,一本正經道:“他認床。”
“哦,這樣啊。”宋娉婷一副“我懂的”的表情,頓時讓李非魚更憋屈了。
但下一刻,宋娉婷就突然問:“小魚,你和顧先生是警察吧?”
李非魚:“……”
顧行也倏然擡起了目光。
宋娉婷吸了口氣,把手機拿了出來:“我剛看到了這個。”
那是段網絡上的視頻,她按下播放鍵,尖銳的警笛聲和各種車輛混雜在一起的引擎轟響交織在一起,刹車與人的尖叫聲此起彼伏,而在混亂成一片的畫面中,有一段不足三秒的鏡頭拍到了與拍攝者并行的車輛裡兩人的側臉。
——李非魚和顧行的側臉。
在底下一大片“現在警察顔值都這麼高了?”“真不是拍電視劇嗎?”的彈幕刷屏之中,李非魚覺得胃都要擰出個蝴蝶結了。
好在對方對她的稱呼還和前一天晚上相同,這個微妙的細節讓李非魚覺得自己還能再搶救一下,她努力地做出萬分誠懇的表情,認真地說道:“我覺得網友過譽了,我的顔值也就是一般高,負責貌美如花的主要還是他。”
顧行臉一沉,簡直想直接掐死這倒黴玩意。
“噗!”宋娉婷沒撐住,差點被口水嗆到。
李非魚盤腿往床上一坐,開始拆果凍,向顧行和宋娉婷挨個讓了一遍之後,終于正經了一點:“學姐,以後我還想找你玩呢,所以現在我也不跟你拐彎抹角地胡說八道讓你寒心,我就直說了吧,我們這次來是有任務的,就最近鬧得沸沸揚揚的那個案子,需要更細緻地了解汪潔的信息,要不然,呵呵,一中是什麼地方,不用我說你也知道是吧?我哪來那麼多母校情懷!”
宋娉婷也漸漸斂了笑,面色複雜地點了點頭,顯然對此深有體會。
李非魚便又說:“汪潔這個人哪,家人、朋友、同學,所有人對她的評價都不錯,但那些評價聽着卻又都太過片面,就好像她是個設計出來的紙片人似的——對了,你好像也是三班的,是不是我們同事也問過你了?唉,反正吧,我就覺得那些話說了跟沒說一樣,沒準就隻有這種老同學聚會的場合才能聽到幾句實話,可惜還是……”
顧行在旁默然不語,心裡卻覺得這要是也算是“不拐彎抹角”的“直說”,那李非魚可能天生就沒長出來實話實說的那根神經。
然而宋娉婷卻偏偏就吃這一套,在李非魚輕描淡寫地說到“是不是有人問過你”的時候,她的臉上就明顯地浮現出了愧疚之色,可對方卻沒再追問,這就讓她的愧疚更重,或許還生出了些辜負了對方信任的自責,所以,等聽到最後那聲若有似無的歎息,她便終于下定了決心,咬了咬牙,打斷道:“你知道陳宛嗎?”
李非魚臉上恰到好處地露出了點驚訝,剛舀出來的一小勺果凍“啪”地落了回去:“你是說,昨晚你提到過的那個人?”見對方點頭,她皺眉道:“我當時有點好奇,回來就查了下,前些年是有個叫陳宛的女人死了,但她是自殺啊,和現在這案子有什麼關系?”
顧行實在看不下去這出九真一假的戲碼了,打着抽煙的名目,獨自走到了陽台。
他突然就忍不住想,從相識到現在,這幾個月裡李非魚對他說的話中,究竟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僞裝得毫無破綻的謊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