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去洗手間的機會,李非魚把“陳宛”這個名字短信給了餘成言。
餘成言那終極陰沉宅男的辦事效率極高,沒用上十分鐘就發來了一份資料,開頭的照片上是個白皙秀美的少女,與汪潔同年出生。
李非魚還沒往後看,心裡就咯噔一下涼了半截。
——第一次辦理的身份證會在十年後更換,如果這個陳宛還活着,那麼身份證照片上的模樣絕不會是個十六歲的少女。
果然,和諸多同名同姓的人相比,這個秀麗的女孩子已經過早地離開了人世。
死因是自殺,時間是五年前。
少女稚嫩而美好的臉龐在一瞬間和強奸視頻中女人蒼白流淚的臉重合了起來,李非魚扶着洗手台晃了一下,慢慢彎下腰去,兇口像是紮了根刺似的疼。
她很難受,但又不能放任自己難受。
李非魚攥緊手機深吸了一口氣,沒再看後面的内容,用冷水沖了一會手,就若無其事地走了出去。
顧行等在門外,此時神色異常凝重,估計也從餘成言那裡得到了同樣的消息。
李非魚想了想:“既然有了發現,現在要回去麼?”
顧行沉默了好一會,搖頭道:“喝酒了。明天再套些話。”
宴會廳裡的人已經陸陸續續離開,剩下一片狼藉的殘羹冷炙,最初見到的那幾個讨論上億元項目的男人,已經醉得鼻涕一把淚一把,話題也從虛情假意的炫耀變成了發自肺腑的互倒苦水,他們或許這輩子也做不成一單上億的買賣,但負在肩上的擔子卻絕不比任何人輕巧半分。李非魚面色複雜地望着那幾個已不再年輕的人,隻覺他們強撐起來的童話城堡已被酒精侵蝕掉了半邊,而剩下的一半,或許在天亮魔法消失的時候就要現出原形,張牙舞爪地向他們索要房貸。
有些人死了,有些人活着,然而無論是哪一種,似乎都從沒真正的順心遂意過。
顧行注視了角落裡的那場東倒西歪的鬧劇片刻,忽然輕聲說:“陪我走走。”
度假村占地極廣,林木蔥茏,如果在夏天定然是個非常好的消暑去處,可惜此時草木凋敝,就算有精美樓宇撐着架子,也仍難免顯出了幾分蕭索凄涼來。
顧行點了根煙,沉默地吸完,然後又點了一根,辛辣的味道随風飄散,這一次,他沒問李非魚的意見,而後者也沒有試圖用任何說辭來制止。
李非魚默然看着顧行的側臉,他的雙眼皮刻痕很深,帶有一股近乎凜冽的意味,纖長的睫毛低垂下來,遮住了眼珠,在眼睑下投下濃重的陰影,讓他看起來前所未有的心事重重。然而,她一點也猜不透他在想什麼,她所依賴的、讓她能夠輕易看穿所有人情緒的天賦在他面前,越來越像是個拙劣而無用的笑話。
也不知道繞着人工湖走了多少圈,顧行終于再次開口:“走吧。”
李非魚仍舊沒有說話,像是個召之即來的影子。
在賓館房間門外,兩人又遇到了宋娉婷。見到顧行和李非魚,她露出了個暧昧的笑容:“好巧,我們就住隔壁,本來還想說有空來玩,不過嘛,估計你們肯定沒空吧?”
李非魚無言以對,隻能尴尬地笑,盼着對方趕緊識時務地閉嘴。
顧行或許也感受到了這種心情,擡手握上她的肩膀,及時地沖新鄰居輕點了下頭:“明天見。”
李非魚半邊身體都僵住了。
拖着步子走進房間,她總算松了口氣,筋疲力盡地把自己抛到了床上,這一晚上并沒有發生太多事情,但她卻隻覺得累,從心裡往外滲出的疲倦,讓她連根手指都不想動。
但還有正事必須要做。
休息了不到一整分鐘,李非魚就慢慢地坐了起來,兩手撐在床邊緩了一會,然後從手袋裡翻出手機,繼續閱讀餘成言發來的内容。
可她剛讀了兩行,手機就自上方被顧行拎走了,他單手解開領帶,同時把手機靜音鎖屏扔到一邊:“明天再看。”在李非魚驚愕的目光中,他往洗手間方向瞥了一眼:“你先用。”
李非魚耳根開始有點發燙,幸好房間燈光偏黃,才不顯得太明顯,她摸了下耳垂,抱起衣服木然地鑽進了浴室。
她出來的時候,顧行也已經換好了家居服,淺淡的米灰色和柔軟的純棉質地很好地舒緩了他眉眼中的冷冽,李非魚不知不覺看得出了神,電吹風的熱風都快把頭皮燙熟了,才“嘶”了聲回過神來。
顧行從手機屏幕上擡起頭,詢問地看過來。
李非魚别開目光,把電吹風的電源線扯下來:“沒事,哦,你可以用浴室了,我有點累,先睡了。”
雖然這樣說,但她實際上卻一點睡意也沒有,從心底漫上來的疲憊層層疊疊,壓得人透不過氣來,她縮在被子裡一動不動,因為自己、又或是因為旁人而産生的,許多無法改變卻也無法消除的負面情緒,在夜深人靜中終于撕開了白日裡的粉飾太平,毫不遮掩地顯出了猙獰的真面目。
過了許久,李非魚才盡可能輕地轉過身來,在黑暗中靜靜地注視着顧行的背影。
同一個房間,兩張相鄰的單人床。
李非魚平靜地想,這可能是這一輩子裡,他們之間最近的距離了。
在所有輕佻而又肆無忌憚的調笑背後,其實她一直再清楚不過,顧行并不喜歡她,就像他不止一次表明的那樣,而就算他改變主意了又能怎樣呢,她也從不相信什麼死生契闊的深情,越是認真,就越不敢相信,也越害怕,她實在太清楚一場走到窮途末路的感情和婚姻是什麼樣子。
所以,現在這樣,已經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結果。
但就在這個時候,李非魚忽然聽到清冷的聲音從對面傳來。
“睡不着?”
顧行翻身坐起,順手開了床頭燈,在看清李非魚的臉時,他不由怔了下:“你哭了?”
李非魚木然了兩秒鐘,迅速抹了下臉,把腦袋往被子裡一埋:“燈光晃眼而已。”果然,再露臉的時候已經一切正常了,方才的那一幕如同一場幻覺。
顧行自然不會信,他滿心不可思議,在跟嫌疑人的悍馬對撞的時候她沒哭,在獨自與兇犯對峙幾乎喪命的時候她沒哭,為什麼偏偏現在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她卻毫無緣由地濕了眼眶……
他一樣一樣回想着這一晚上的經曆,忍不住皺眉:“因為那兩個人?”
李非魚:“我都說了沒事了。”
顧行不為所動地繼續問:“因為陳宛?”
李非魚愈發窘迫:“不是,我說你能别猜了麼,真的隻是燈……”
顧行:“因為我?”
李非魚沒說完的話就卡在了一半。
她臉上還未完全泛起的皿色在一瞬間就褪了下去,手指陷在被褥間一點點抓緊。
良久,她深深歎了口氣:“顧隊啊,你能别這麼較真麼?你說你就算問出來了個結果,又有什麼意義呢,工作的事,家裡的事,當年經曆過的事……對,那些事都讓人不開心,可開不開心那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你知道了之後能幫我什麼呢,你又能給我什麼呢,在我撐不下去的時候輕飄飄地丢下一句‘可憐’?我痛徹心肺把自己最不堪的一面扒出來給你看,就值這麼點價錢麼?”
隔着一盞昏暗的台燈,兩個人相對而坐,幾乎能感受到對方身體的溫度,然而顧行卻第一次分明地感覺到,他們之間像是隔着永遠跨不過去的漫長距離。
他沉默了許久,終于慢慢地說:“對不起。”
不知道為什麼,伴随着這三個字,顧行隻覺兇口像是被誰塞了一大團濕淋淋的棉花似的,難以形容的窒悶。
李非魚看起來也輕松不到哪去,她勉強地牽了牽嘴角:“也不是你的錯,是我心情……”
她說到半途,驚訝地瞧見顧行突然作了個噤聲的手勢。
安靜下來才聽到,本該萬籁俱寂的夜裡,走廊中卻隐約傳來了一點窸窸窣窣的聲響,李非魚側耳仔細分辨了片刻,愕然發現那聲音就在自己房門外。
“有人?”她用口型問。
顧行同樣幾乎無聲地回答:“别動,我去看。”
李非魚下意識抓住他的手腕往後拖,咬牙切齒地壓低聲音:“萬一有刀呢,你去玩空手奪白刃嗎!”
顧行低頭看着她,覺得她的想象力未免太豐富了些,不禁有點好笑,但兇口的窒悶感卻因此消退了不少。他拍了拍李非魚的肩膀,輕聲說:“沒事。”
輕微的咝咝聲從門縫裡傳來,像是條細小的蛇在黑暗中吐着信子。
顧行側身靠在門上,輕輕擰動把手,門外的人似乎受到了驚動,細碎的聲音戛然而止,他不再遲疑,立刻用力拉開房門,一陣清幽的香氣傳來,但走廊裡卻已經沒有了人影。
他擡眼瞥向電梯,樓層顯示仍穩穩地保持在一樓,沒有任何變動的迹象。而房間另一邊不遠處就是樓梯間,顧行快速跑過去,沉重的金屬門還敞着一條縫隙,透過門上窄條的玻璃窗可以看到有抹黑色的身影,在通往下一層的樓梯上一閃而過,似乎是個男人,但臉面卻瞧不清楚。
李非魚從後面追上來,扣住顧行的手腕:“别追了!”
顧行本要堅持,但她卻回頭指了一下:“可能沒有你想的那麼嚴重。”
在她手指的方向,也就是房間門的外側,一封散發着幽幽香氣的信安靜地躺在門口的地毯上。信封不過巴掌大小,通體雪白,樣式考究,此時背面朝上,封口處并沒有用使用膠帶或者膠水,而是貼了一張大紅色的心形貼紙。
李非魚慢吞吞地問:“你猜,這玩意是你的還是我的仰慕者送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