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苑雖然在江邊,卻位于盤龍江的另一側,與龍江市區隔水相望,二者中間有一座長橋連通,橋面距水并不遠,清晨或黃昏的時候江面上的霧氣随風揚起,影影綽綽地将橋面籠罩在其中,景色有如仙境。
但也正因此,在起霧的時間段裡,車輛隻能緩行通過橋上,避免一不小心發生事故。
警車過橋的時候,橋上視野雖然還算開闊,但下方江水表層已經開始浮起些白色的水霧了,水汽氤氲在枯敗的葦草之間,讓這篇夏日裡山清水碧的消暑好去處透出一派蕭索荒蕪的氣息。遠處未建成的度假村黑黢黢的,如同背山面水盤踞着的巨獸,支楞着光秃秃的骨架等待着不速之客的到來。
莊恬目不轉睛地瞪着那片像是剛過了一場火似的灰黑色建築工地,嘴唇微微動了下,似乎想要說什麼,但話沒出口就又閉了嘴,瓷娃娃似的臉上顯出了一種神經質的焦慮。
一路上幾輛車都沒有開警笛,悄無聲息地從橋頭岔路分别駛向兩側,朝工地包抄過去。
莊恬神色中的那種不正常的感覺更重了。
就在停車前的幾秒鐘,她突然小聲說:“我師父是炸死的。”
這句沒頭沒尾的話讓李非魚心裡咯噔一下,像是從裡到外翻了個個,她知道莊恬是因為某些原因從特警隊排爆手的位置上退下來的,也聽秦隊說過,特偵組這幾個人都各有各的問題,卻沒想到莊恬的心結居然是這樣。
陸離從副駕駛的位置上回過頭來,低聲向李非魚解釋:“現場是個度假村的擴建工地,忌日就在這幾天。”他沒多說,但言下之意盡人皆知。
車子停下,莊恬跳下車,迎着冷風拍了拍臉,深吸一口氣,迅速地恢複了正常。
工地被一圈圍牆環繞,整體是仿古的設計,牆體足有兩米多高,每隔一段就設計出一道漏窗,連通度假村内外的林木與江景。
度假村占地面積太大,無法全部圍住,而内裡花園已經堆疊起來的假山和小丘更是遮蔽了視線,讓人很難通覽全局,權衡之下,警方也隻能着重守住幾處圍牆尚未合攏的缺口,而特偵組所在的位置恰好在大門附近。隻不過,現在門還沒有裝上,隻留下數米寬的通道,雖然停工近一個月,但沙土地面上仍留有車輛駛過的輪胎痕迹。
顧行觀察片刻,彎腰觸摸了下其中一道車轍,觸手略微有些松散,還沒有被凍實。
“新的。”他低聲說,“有人來過。”
而這個“有人”,很可能就是近來犯下累累皿案的于航。
他回頭做了個手勢,示意莊恬和另外一車警員留守在此地,自己則帶着另兩人順着車轍的方向摸了進去。
度假村中樓體尚未完全建好,除了主樓初具規模以外,其他地方大多甚至連外牆還沒有,隻是些鋼筋水泥的骨架罷了,空蕩蕩的一眼就能望到頭。
暫時沒有發現陳學軍或者嫌疑人的蹤迹,腳下的沙土漸漸被瀝青路面代替,車輛行駛的痕迹也消失了。
顧行站在道路分岔口,擡頭向一旁的主樓看去,未經粉刷修飾的樓體呈現出暗淡的灰黑色,給人以一種陰沉不祥的壓抑感。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不在那裡。”
從另一邊過來的同事對他們簡單地緻意了下,然後迅速地沿着樓梯魚貫爬了上去,腳步聲輕得仿佛要融入呼嘯的寒風中。
李非魚沒有試圖阻攔對方,隻是輕聲繼續說道:“地下停車場。”
她迎上顧行詢問的眼神,語速更快:“幾個小時的時間太長,在這個溫度下兇手很難一直在室外,寒冷和僵硬會影響他的肢體反應能力,但樓内雖然沒有冷風,卻不便逃走,以他一貫的謹慎和狡猾,他絕不會遠離交通工具!”
主樓另一側,停車坪的旁邊有一間寬闊的門洞,水泥路面緩緩向下延伸,應當就是停車場入口了。
顧行向内深深看了一眼:“下去。”
兩人合抱粗的水泥柱像是默然伫立的守衛,整齊排列在空曠的地下停車場中,空氣陰冷潮濕,泛着難以形容的土腥味。從入口投下來的暗淡光線照不亮整個區域,越往深處走,黑暗就越濃稠,如有實質地包裹住了所有的一切,手電的光線微弱如同暗夜裡的螢火。
就在光亮所能滲透的最後界限上,幾個人卻突然聽到了一聲引擎的咆哮!
不見車燈,也無法判斷具體的位置,回音從四面八方隆隆傳來,仿佛危險無所不在。
“躲開!”
顧行下意識地推開李非魚,用力将手電扔向無人的一側,白光在空中旋轉幾圈,伴随着“啪”一聲落地的重響,光線驟然熄滅,整個區域陷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車子從近在咫尺之處呼嘯而過,一擊不中,又立刻掉頭回轉,車燈終于亮了起來,在視野中劃出雪亮的殘影,以極快的速度再次逼近過來!顧行不假思索地閃身躲向最近的水泥柱後,車頭燈光在最後關頭猛地轉向,擦着柱子邊緣過去,一側的後視鏡卻沒能躲過,伴着刺耳的碎裂聲被撞了下來,四分五裂地落到地面。
對方不再戀戰,一個急轉,駕車疾馳而去。
顧行借着晃動的燈光瞧見李非魚安然無恙,心頭略松,沉聲道:“你們去找陳學軍!”随後不等回答,便朝着出口追了上去。
手電光重新亮起的時候,陸離已經通知完莊恬等人了,他遲疑一瞬,見李非魚已舉着手電筒快步走向了黑暗深處,連忙跟上。
黑暗中的停車場如同一個粗陋的地下迷宮,幾道水泥牆分隔開了空曠的空間,兩人貼着身邊的牆壁疾步前行,隻覺每走一步,鼻端的異味似乎都更加濃重一分,蓦然間,牆壁與通向地下二層的車道夾角處顯露出了一團異常的陰影。
兩人不約而同地一驚。
果然,那處陰影正是陳學軍!
在看清楚他的模樣的時候,陸離隻覺手指尖都開始發涼,李非魚手中的手電也不自覺地晃了一下。
陸離呼吸沉重,飛快地撥通了電話,大聲喊道:“救護車!立刻派救護車來臨江苑!我們發現受害者了,還有生命迹象,他……”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李非魚突然轉過了身,對着他輕輕搖了搖頭,冷調的手電光讓她的臉色冰冷森然得看不出一絲活氣。循着她的目光看過去,陸離這才注意到,那具皿肉模糊的軀體不知何時已經停止了抽搐。
他的聲音一下子像是被抽幹了水分,幹澀得如同沙礫:“……不用了,來不及了。”
很快的,又有人趕到了此處,将現場保護了起來。
陸離摘了眼鏡,靠在一旁灰塵遍布的牆上,他單手捂住眼,可視野中卻仍舊殘留着方才看到的景象,無論是地上的斷肢和半截舌頭,還是在瀕死的痛苦中痙攣的受害人。
他忍不住地想,在看到他們的那一刹那,陳學軍究竟在想什麼。盤桓在他心中的,究竟是對死亡的恐懼,對終于可能得救的狂喜,還是……對自己當初所作所為的追悔莫及?
可惜無論是哪一種,現在都已經得不到答案了。
輕捷的腳步聲漸漸接近,李非魚看起來并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她拍了下陸離,淡淡道:“陳學軍代表憤怒。陳宛出事後,他打罵過她,所以于航鋸掉了他打人的手腳,割下了他罵人的舌頭,恐怕我之前沒有想錯,對審判‘七宗罪’的執念真的已經讓他魔怔了。”
她歎了口氣,又說:“所以,你有沒有覺得這裡少了什麼?”
陸離不由四處看去,眉頭漸漸皺了起來:“七宗罪的标記?”他沉吟了片刻,神色突然凝重了下來:“兇手作案被中途打斷,沒來得及做出最後的标記,所以這不是一次完整的犯罪,他――”
李非魚閉目颔首,卻沒有接續着說出後半句話,她朝出口的方向望過去,憂心忡忡道:“希望已經抓到他了……”
然而事與願違。
在于航開車沖出停車場的同時,莊恬就得到了消息,守在各個出口的警車全都嚴陣以待,在他駕車從正門方向沖出的一瞬間就開始了圍追堵截,連綿的警笛聲仿佛要奏成一曲催命的樂章。
但于航開的又是一輛改裝過的悍馬,在城市中,除了真正的重型車輛以外,沒有什麼車型能與這玩意抗衡,何況是配置并不高端的警車。
沖在最前方的一輛警車正試圖逼停悍馬,卻在最後關頭反而被對方别過車頭撞到了一旁,直沖向了路邊的荒草叢中,莊恬繞過翻倒的警車,來不及唏噓便猛地加速追上了橋。
時至傍晚,白茫茫的水霧已經彌漫了上來,足有一人多高,隔着二十米就難以看清對面的景物,前方的引擎聲似乎出現了微妙的變化,莊恬本能地感覺到了一種危機,正在加速中的車子猛地一頓,伴随着尖嘯般的刹車聲,車子打了半個轉,橫着刹在了橋上。
而那輛通體白色的悍馬與她不過一線之隔,正悄無聲息地停在她面前的濃霧之中!
莊恬驚出一頭冷汗,這要是真撞上去,她的車恐怕會直接失控沖出橋面!
“媽的!”
她怒罵了一句,摸向前方的悍馬,卻愕然發現車門大開着,其中的人已經不知所蹤。
顧行的車緊随其後,幾秒鐘後就也來到了此處,他扶住那扇在凜風中晃動的車門,左右環視,破碎的後視鏡邊上電線裸露出來,在風中噼噼啪啪地敲打着車門,讓人心煩意亂。倏地,霧氣被風吹得散開少許,在他視野一角,突兀地出現了一抹不祥的黑色。他臉色驟變:“莊恬!”
他隻喊了兩個字,但莊恬卻像早有準備一般,在話音出口的一瞬間就伏下了身,就地一滾躲到了車子後面。
“砰砰”兩聲槍響近在耳邊,子彈帶起的厲風像是緊貼着頭皮掃了過去!
莊恬瞳孔一縮:“他哪來的槍?!”
――王鵬章!
這個名字瞬間劃過她的腦海,但槍聲卻隻響了兩聲,四周歸于寂靜,白霧又開始四下彌漫。
就在這時,身旁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顧行從她旁邊跑了過去,莊恬吓了一跳:“……顧隊?”她顧忌于航手裡的槍,連忙要去阻攔,卻一時沒能攔住。
終于,第三聲槍響刺破了迷霧。
莊恬一個激靈,也咬牙沖了上去。
但她剛跑了幾步,前方就傳來一聲巨響,讓她頓時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