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鵬章的心情實在算不上很好。
雖然索要贖金這個目标并沒有出現差錯,但過程中出乎意料的細節卻讓他持續了幾個小時的好心情一下子煙消雲散。
為了今天的事情,他已經做了長達數月的調查,如果與他交涉的是李非魚的父母,他有把握讓對方老老實實地順着他的意思往下走,可偏偏和他打交道的人卻在中途換成了油鹽不進的顧行!
不,不僅是這樣,他也不是沒有料想過由警方出面交涉的情況,然而據他所知,最可能接手這個案子的必定是特偵組,而在特偵組裡,唯一适合談判的就隻有那個叫做陸離的年輕人――他并不愚蠢,隻不過為人處世太過軟和,總想着不要撕破臉皮,所以就永遠沒有辦法毫不猶豫地發号施令,這樣的人和慌亂無措的人質父母一樣容易操控引導!
可王鵬章自覺把一切都盤算好了,卻怎麼也沒有想到,那個明明應該半天也憋不出來幾個字的啞巴居然會說話了!
王鵬章來來回回地踱起步子,他英俊的臉上仍然是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态,但那副始終不變的表情底下卻難以控制地透出一股陰郁。
終于,他停下了腳步,低頭看向被綁得像是一隻粽子的人質,在空蕩的屋子裡回響的回聲漸漸平息下來,在他身後還有三個男人,但這個時候卻沒人說話,也沒有人發出任何聲音,就好像一切都随着王鵬章停住的腳步靜止了下來。
李非魚安靜地看着面前的綁匪們,沒有試圖掙紮。
距離她上一次頭部受傷還不到兩個月,此時一陣陣的眩暈和惡心欲嘔的感覺明确地告訴她,她現在的狀況可謂是雪上加霜,并不容樂觀,或許不至于有性命威脅,卻無疑大幅削弱了她的體力和活動能力,讓逃跑成為一個不可能的選項。
王鵬章俯下身,拇指與食指捏住李非魚的下巴,将她的臉擡起來。
他面無表情地盯着她看了将近一分鐘,像是正在品評商品的挑剔客戶,但随後,他忽然咧開嘴露出了個陽光燦爛的笑容,輕快地笑道:“啊呀,實在抱歉,方才一直忙着打電話,反倒怠慢了好不容易請來的貴客,我真是失禮了!李警官,咱們好久不見,要是招待不周,還望你多多包涵!”
他身後的一個男人下意識地摸了下胳膊,好像被這種變态一般的語氣給惡心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李非魚認出來,那正是早上死乞白賴要向她“問路”的那個人。
她不動聲色地收回了目光,迎上王鵬章陰冷的視線。出人意料的,她居然眨了眨眼,而後眼角微微彎了起來,像是露出了個不完整的笑容。
之所以說是不完整的笑容,因為此時在她嘴上還貼着一張膠帶,幾乎遮去了她小半張臉,也正因為不完整,所以讓人一時看不出來究竟是讨好、友善,又或是嘲弄的笑。
王鵬章手下的動作頓了一下,掀起膠帶一角,用力撕了下來。
“你幹什麼呢?!”後面有人壓低聲音叫道。
但那人很快就消了音,他甚至還有點疑惑,看向王鵬章的目光帶上了一絲對未蔔先知的敬畏。
讓那幾名綁匪始料未及的情況出現了。李非魚并沒有趁機出聲,無論是通常人質該有的尖叫哀求,還是因為膠帶被扯下來而産生的痛呼,什麼聲音都沒有。她的表情仍舊很平靜,皺起的眉頭在撕拉帶來的痛感緩解之後就重新松開,接下來,她隻是深吸了口氣,鼓了鼓腮幫子,似乎在活動有些僵硬的臉部肌肉,等一切都做完了,才點了點頭,沒精打采地說:“你說得對。”
“什麼?”
不僅是其他人,就連王鵬章沒料到會有這麼一句話,不禁反射性地問道。
話剛出口他就反應了過來,李非魚口中的“說得對”指的正是之前他那句“失禮”和“招待不周”。他表情不自覺地繃緊了一瞬,那副裝模作樣的彬彬有禮立刻就像是被人拿刀劃開了條口子,差一點就維持不下去了。
李非魚隻說了這麼一句話,然後就又閉了嘴,冷淡而譏嘲地看着面前的人。
“他自視極高,認為自己才應該是得天獨厚的那個‘主角’,”李非魚默默地琢磨着剛剛試探出來的線索,“所以,他一定會抓住所有機會來給自己塑造出一個看起來很高檔的形象,但很可惜,假的就是假的,就算裝了再長時間,骨子裡的教養終究還是會露出原形。”
這樣一想,她甚至覺得這個本名王濤的男人有點滑稽,他陷在那個僞造的金光閃閃的犯罪大鳄的幻覺裡無法自拔,恨不得所有人都來配合他的戲本,可說到底,驅動他犯罪的不過隻是憋在心底的那股扭曲的嫉妒和貪婪,連個三流肥皂劇裡苦大仇深的借口都沒有,除了與生俱來的一點聰明和後天自己貼在臉上的金粉以外,他和借酒吹噓老子天下第一、誰不服就砍誰的街頭混混又有什麼區别?
這麼一個人,可厭,可恨,可恥,卻并不可怕。
至少李非魚并不害怕他,即便明知道自己的性命就掌握在對方的手心裡也是一樣。
大概她表現得太過明顯,王鵬章清晰無誤地讀懂了這種情緒,他的臉色立刻更加難看下來,像是在一瞬間被剝開了精心粉飾出來的外皮,扔回了十幾年前一樣。
所有人都看不起他,所有人都嘲笑他,蔑視他,憐憫他,把他當作窮困潦倒的可憐蟲……可是,憑什麼?
王鵬章這半輩子就指着這三個字活着了,憑什麼别人能生在富足之家衣食無憂,而他卻從小就隻能跟着爺爺在土裡刨食,憑什麼那些蠢貨能夠一呼百應,而他卻隻能屈居于人下做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無名小卒,他明明比那些人更聰明更厲害,憑什麼他不能成為所有人眼中無法忽視的那個焦點?
憑什麼?
既然沒有人能夠給他一個令他滿意的答案,那他就自己去創造一個!他要讓所有人都滿懷敬畏地把他的名字牢牢記在心裡!
王鵬章捏着李非魚下颌的手指緊了緊,表情愈發陰冷,一股強烈的想要摧毀什麼或者殺死什麼的欲望從心底騰起,比焦渴與饑餓更難以忍耐,但他還是忍住了。他舔了舔嘴唇,僵硬的神色又一點點重新改換成了個笑容,放開了手,盯着李非魚皮膚上泛起的紅印,緩緩地說:“李警官,咱們時間不多,還是抓緊進入正題吧。我現在要拍一段視頻,希望你配合一下,乖乖看着鏡頭,大聲念出你的警号。”
他向後擺了擺手,立刻就有人做好了錄制的準備。
卻沒想到李非魚并沒配合。她無動于衷地笑了下,淡淡反問:“我為什麼要配合你?”
這真是個好問題。十分有道理,簡直讓幾名綁匪全都無法反駁。
王鵬章的笑容再次扭曲了下,看起來并不适應有人一再挑釁:“讓我來提醒你一下,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處境?”
李非魚仍舊沒什麼特别的反應,歪着頭慢吞吞道:“錄制這種視頻,應該是為了讓我的家人和同事能夠百分之百地确認我安然無恙,而你既然答應了這個條件,就證明在拿到你想要的東西之前,你是不會把我怎麼樣的,所以……你剛剛說我的處境是什麼來着?”
問路的那個綁匪臉一沉,大步走了過來,兩手骨節掰得喀拉喀拉響,口中罵道:“不知死活的娘們,老子這就――”
可他還沒走到李非魚面前,王鵬章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
王鵬章雖然沒有那人體型壯實,卻要高上許多,力氣也不小,在他充滿了壓迫感的視線之下,那人不得不稍稍收斂了幾分,往旁邊啐了一口,恨恨道:“你等着!”
李非魚挑了挑眉毛。
事情的發展越來越有意思了,那句狠話本該是對着她撂下的,但那男人說話的時候卻沒忍住瞪了王鵬章一眼,還有他們三個人與王鵬章之前的一些細節……也許綁匪之間也并不是毫無嫌隙鐵闆一塊?
還有,方才在她刻意提用“你想要的東西”來替代“贖金”這一說法的時候,王鵬章的表情有極其微小的不自然之處,給了她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若隻是為了贖金,那麼早在寶金縣的時候,王鵬章就完全可以直接綁架了她,又或者回龍江之後的這一個月,她也有許多次獨自出行的時候,可為什麼他放棄了那麼多機會,卻偏偏選在了現在?他是不是還有什麼别的打算?
在這個時候,李非魚無從知曉遠在李家主持大局的顧行也曾經産生過相似的念頭,她在心裡細細思索了一會,覺得無論王鵬章另外的打算是什麼,她都必須要盡快找到個方法把這條消息傳達出去。
而她被困在此處,連眨了幾下眼睛也許都有人數着,若說要傳遞消息……
李非魚蓦地一怔。
視頻!
她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呼吸都不由得亂了幾拍。用這樣強硬的手段來确保綁匪不敢随意傷害人質,或許是顧行一貫的風格,但如果不隻是如此呢?如果這種做法背後還有深意……她隻覺背後一陣發麻,一種異樣的興奮感如電流一般從尾椎向上竄起,讓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激靈。
王鵬章剛浮上眼底的怒色一頓:“李警官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麼?”
李非魚沉默了幾秒鐘,垂下眼斂去異樣神色,語氣平平地回答:“想上廁所。”
如果顧行在這裡,聽到這句話一定會想起當初她從酒吧後門偷溜的光輝事迹,可惜王鵬章不知道,他雖然懷有疑慮,卻無從驗證,更找不到理由來拒絕屬于人有三急的正當要求。
何況,李非魚很快就主動提議道:“我可以配合你錄制視頻,不過在那之前,我需要上廁所,洗手洗臉,然後還需要一些水和食物,最好包括高熱量的甜品,畢竟……”她彎了彎嘴角:“我腦袋上流了不少皿,想來你也不希望在拿到贖金之前我就不小心死在這,是不是?”
她越來越咄咄逼人,仿佛根本不是被綁架,而是被請來郊遊的。那個曾裝作問路的壯實綁匪又快要忍不下去了,但王鵬章卻像是被這步步緊逼勾起了興緻,迅速地從事情沒有按照預想進行的打擊中恢複了過來,方才那些短暫的失态被他熟練地遮掩住,一轉眼就又是一副和善開朗的模樣了,笑道:“李警官說的對!咱們現在互相行個方便才好,這樣一來,我們能盡快拿到錢,而你也能早些回家與親人團聚,剛剛你沒有聽到電話裡的内容,令尊令堂……哦,還有那位顧警官,都非常替你擔心呢!”
說到這裡,他笑容忽然一斂,語氣驟然冷了下來:“所以,你最好别想着趁機逃跑,不然的話,錢可以從别的地方賺,可你的命卻隻有這一條!”
另外三名綁匪本就全是一副兇神惡煞的神情,此時王鵬章也揭了那張人模人樣的畫皮,空曠的屋子裡頓時像是降溫了好幾度,讓人很容易生出一種孤立無援的驚惶感。
可李非魚隻是毫無所覺地點了點頭:“哦。”
她在心裡笑了聲,從頭到尾這些綁匪就沒有費心在她面前遮掩過長相,現在卻來說準備放她回家,讓她惜命,不覺得有些敷衍了事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