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并不是顧行原本想要問的問題,但他莫名地就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直起腰來等待李非魚接下來的話。
李非魚耷拉着眼皮,伸出幾根手指,一根一根彎下去:“肖敏不符合‘親近的熟人’這個條件,死者的公婆年屆七旬、侄女剛剛十歲出頭,都缺乏控制住死者并殺人的能力……”
她自問自答地掰下去了四根手指,覺得不夠用似的改換成了左手,沖着衆人晃了晃食指和中指:“那麼,死者的小叔子黃萬和與他妻子孫淩呢?”
“噗嗤。”
餘成言立刻嗤之以鼻,像是沒想到費了半天力氣居然隻聽到這麼一場笑話,他既然心頭不悅,自然不吝表現出來,當即轉身往沙發上一躺,把自己嚴絲合縫地嵌進了坐墊下陷的輪廓裡,輕蔑地閉上了眼皮。
陸離隻好解釋:“李警官,你沒有見過孫淩,她身體狀況很差,完全不具備殺人所需的力量,而黃萬和……”他很是無奈地苦笑了起來:“你回家換衣服那段時間我們和顧隊彙報過,黃萬和的不在場證明非常可靠,作證的除了黃家自家人以外還有個剛受雇兩個多月的保姆。”
“哦?”李非魚訝然,她确實對此一無所知。
餘成言躺在沙發上也不忘冷哼一聲,再次表達自己的不屑。
李非魚瞄了他一眼,把指甲塞進嘴裡咯吱咯吱地啃了起來,過了一會,慢吞吞地問:“能仔細說說麼,他的不在場證明。”
陸離還沒來得及開口,桌上的電話就響了起來。
“找到了?!”陸離接起電話,神色驟變。
可就在同時,顧行的手機也接到了一條信息,他眉頭皺得更緊,将手機拍到桌面滑向對面幾人,屏幕上靜止的圖像清晰可見,是夜色之下的一處加油站,空空蕩蕩的自助加油站裡隻停着一輛車,車牌正是他們所要找的“龍AJ6668”。
顧行的吐字仍有些艱難,聲音也仍沙啞,但卻絲毫不因此顯得軟弱,反而像是一柄鏽蝕之下仍難掩鋒銳的利劍,每個字都帶着奇特的重量與力度。
“找到了。”他說。
同樣的三個字,但因為那張照片的存在,此時已經沒有人關心陸離接到的消息是否真的是同一個,就連一直縮在他身後的莊恬也三步并作兩步沖上來,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漸漸暗下去的手機屏幕:“顧隊,這是哪?”
顧行擡手按壓住喉嚨,另一隻手滑動圖片,露出下一條信息來——海清市昌平路39号。他放在屏幕邊的手蜷起來慢慢握緊,一字一頓道:“通知痕檢!”
不用多說,陸離已和莊恬一起抓起外套出了門,一臉陰沉刻薄的餘成言也從專屬寶座般的沙發上彈了起來:“我去技術那邊,把截取的監控傳給我!”說完就急匆匆地不見了人影。
方才還很是熱鬧的辦公室裡霎時冷清下來,李非魚仍維持咬指甲的動作瞅向顧行,而後者卻輕輕閉了閉眼,坐回了椅子上,低聲道:“給我倒杯水。”
李非魚:“……”
但她下一刻就發現,顧行的臉色好似有些糟糕,甚至連嘴唇都透出了一點慘淡的白。
“你……”
她話還沒問出口,就見顧行從抽屜裡抓出了兩瓶藥,輕車熟路地倒了幾粒,就着半冷的水咽了下去,又喘了口氣,把手機中的視頻傳到電腦裡:“過來。”
李非魚再次無言以對,深覺顧行所屬的物種可能有點奇特。
時長三分鐘的視頻開頭是一片寂靜,大約過了十幾秒鐘,那輛熟悉的轎車緩慢地滑進了加油站中,從車子正前方拍攝的監控畫面中可以清晰地看見,全副武裝的司機探身從手套箱裡翻出了一張卡片,而後下車加油,又過了不到兩分鐘,便如來時一樣靜悄悄地駛離了收費站,不用說,肯定是返回了佳木會所。
令人惋惜的是,整段視頻中依舊沒有任何一幀圖像能夠看清司機的臉,全程他也并沒有做絲毫多餘的動作,目的明确,毫不拖泥帶水。
“真是個模範兇手。”李非魚默默地想。
顧行卻抓起手機飛快地發了條信息出去,李非魚瞥了一眼,發現是要求檢查車内手套箱的。
不多時,回複便傳了回來——那張被兇手拿出來的卡片是儲值加油卡,屬于黃萬年本人所有,上面也隻有他自己的指紋。
“但是下側邊緣指紋有模糊的痕迹,像是被擦拭過。”
聽着電話對面傳來解釋,顧行用力按住胃部,眉頭越皺越緊,臉上卻沒有其他的表情,良久,他挂斷電話站起身來:“黃萬和。”
李非魚剛要跟上去,忽然想起了什麼,腳步緩了一下,轉身拉開了辦公桌右側的抽屜,從堆積如小山的煙盒縫隙裡扒拉出幾瓶各式各樣的止疼藥,也沒來得及看就全都塞進了背包裡,這才快步跑了出去。
“你也覺得黃萬和可疑?”
進門之前李非魚這樣低聲問了一句,話中那個“也”字讓顧行的神色微動,但他并沒有附和,在開門聲響起的同時展開了自己的證件。
李非魚适時開口說明了來意:“關于王雪晴被害一案,還有些細節需要再次核實一下。”
開門的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女人,面容與裝束同樣樸實,看上去就像是“保姆”兩個字的具現化,她搓了搓手,猶豫地回望向室内。
“是誰來了?”屋子裡傳來輕飄飄的一聲。
保姆連忙回答:“孫姐,是警察,說是……”
“警察?”屋内的聲音挑起了個詫異的弧度,卻仍然柔柔軟軟的,不帶一點煙火氣,随即自問自答道,“還是上次的事吧,唉……”
說着,人已經走到了門口,沖着顧行和李非魚笑了笑:“快請進吧。不好意思,萬和不在家,有什麼事你們問我也是一樣。”
李非魚眉頭一跳,說不出哪裡不大舒服,但立刻她就回以禮節性的微笑,進門之後順勢打量起面前的狀況。
方才開門的保姆站在一旁,用一種看待入侵者一般都眼光打量着她與顧行,直到女主人示意之後才撇了撇嘴,轉身鑽回了廚房,而留下來的便是黃萬和的妻子孫淩,果然如陸離所說的那樣,她個子雖然高挑,卻瘦得過分了,不僅白皙秀麗的臉上眼窩深陷下去,回頭的時候甚至可以看清突出的脊骨。
“咦?”李非魚忽然目光一凝,輕輕湊向顧行,“那是什麼?”
她指的不是别處,正是孫淩後頸上一大片微微腫脹的紅點。
或許是審視的眼光太過露骨,孫淩招待兩人落座之後,便不自在地拉高衣領,遮擋住了脖頸,自嘲笑道:“都說生病是三分治七分養,但我這身體,藥和補品每天都不斷,可調養了這麼多年也不見好,新病老病隔三差五就冒出來一茬,病曆摞得越來越厚,鬧得我這兩年連門都不大敢出了,唉,出去一回病一回,總給爸媽和萬和添麻煩,我這心裡也過意不去。”
說着,便掩嘴一聲接一聲地咳嗽起來。
保姆正好沏了茶出來,聞聲連忙小跑過來,幫孫淩倒了一杯紅棗茶,又熟練地給她輕撫後背順氣。約摸過了一分鐘,孫淩才停下了咳嗽,向後擺了擺手制止了保姆的動作,強笑:“兩位警官見笑了,我這身體就是這樣,原先還能工作的時候同事就總嘲笑我跟個林黛玉似的,也就是萬和人好不嫌棄我……”
可惜顧行從不知憐香惜玉為何意,他拒絕了保姆倒來的茶水,脊背挺直地端坐在柔軟的沙發上,問題直截了當:“黃萬和當時在家?”
缺少鋪墊的一句問話讓孫淩呆了下,她愣了愣,茫然地回問:“是……嫂子出事的那天?”
得到了肯定的答複,她又習慣性地歎了口氣,淡淡的兩條眉毛微颦:“是呀,因為我身體不好,他晚上都是早早就回來了,從來不在外面應酬,說起來,都是我拖累他了……”
“說重點。”顧行打斷了她柔聲細氣的自怨自艾。
孫淩被噎了下,似乎從沒見過這麼不解風情的男人,好半天才繼續:“小江,你也過來,我睡得早,萬和在樓下書房工作,他的事你比我清楚。”說着,指了指距離大門不遠的保姆房,解釋道:“小江晚上睡得特别淺,要是門口有人進出,她應該能聽見。”
剛剛在黃家工作了兩個月的保姆江蘋立刻搖頭保證:“警官,我敢肯定,那天晚上絕對沒有人從這裡出去過的!”
“哦?”李非魚一錯眼瞧見顧行眉間豎紋好似深了些,便問,“你說得這麼确定,但萬一你偶然睡沉了沒聽見呢?”
江蘋愣了下,随即斬釘截鐵地否認:“不不不,不會的,我真的睡得很淺的,你要相信我嘛!”
雖然這樣一再強調,但仍舊一點說服力也沒有,孫淩似乎也看不下去了,柔聲提醒道:“昨天那位陸警官來的時候,你不是說半夜的時候見過萬和麼?”
“哦對!對對,我确實見過黃哥的!”這件事顧行已聽陸離彙報過,但并沒有出言打斷,便聽江蘋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了,啰啰嗦嗦道,“瞧我這個記性喲,警察同志,和你們說哦,我那天晚上本來就睡得不踏實,半夜剛有點迷迷糊糊就聽見黃哥喊我煮咖啡,我起來煮好了還給他送過去的呢,然後過陣子又去收了咖啡杯,那會他就在書房幹活,肯定沒差的!”
到此為止,和陸離轉述的内容分毫不差。
顧行問:“時間?”
江蘋下意識地看了孫淩一眼:“我記得是12點整,黃哥過來敲我的門,要我煮咖啡給他喝,要濃濃的,我就穿好衣服去廚房了,可是磨好的咖啡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是找不到,我隻好去櫃子裡找咖啡豆現磨,唉喲好費事的,我全部弄好已經過了快二十分鐘,還好黃哥沒有着急催我,要我說,他這樣的主家真是好脾氣喲!”
她說起話來事無巨細,一不小心還會離題萬裡,好容易說到最後,一眼瞧見安安靜靜坐在旁邊的孫淩,趕緊又補充:“孫姐也是好性格,比我之前做事的那些人家好得多哦!都從來不和人發脾氣的!”
孫淩被她恭維得臉上一紅,連忙嗔怪地拍了下她的手背:“說這些做什麼。”
李非魚聽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進門時的那種違和感更加強烈地在心裡打了個轉,她勉強忽略掉這種怪異的感覺,問道:“你送咖啡的時候确實見到了黃萬和本人?”